黎奶奶眉心浅浅蹙起,紧盯着她道:“何事?你说便是。”
“是。”张媒婆语气略有迟疑,停顿了一下,说道,“奴也是听同行间传的,说是前两日有个男子闯入马姑娘的闺房,欲行不轨。”
“什么?!”
一听此言,黎奶奶极为震惊。
张媒婆好像吓住一般,颤抖了下,喏喏道:“幸、幸得被马姑娘的奶娘拼命拦住了,马姑娘应是安全无恙。”
“此事当真?”黎奶奶厉声问。
“奴怎敢欺骗奶奶?黎家肯向马家提亲,原是马姑娘天大的福分,可是奴琢磨着,这件事怎么着也必须要让奶奶知晓,不然奴这媒人可当的不称职。”
张媒婆小心偷瞧黎奶奶神情,只见她此刻面色铁青,不言不语地坐着。
隔了许久,黎奶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情,谅你也不敢隐瞒。”
张媒婆连连称是,惴惴道:“那,敢问奶奶,这提亲……”
“事到如今,还提什么亲?”
黎奶奶冷淡道。着人赏了张媒婆两贯钱,就将她打发走了。
事情的发展急转直下,直到张媒婆离去后,季默仍旧处于懵逼中。
他看了看脸色极差的黎奶奶,张口道:“娘,那位姑娘……”
黎奶奶打断他道:“修齐,你别惦记马姑娘了,娘另替你物色贤妻人选,你眼下且安心读书。”
黎奶奶前后态度差异之巨大,季默甚至一时都觉得可笑。他虽然知道这个时代极为看重女子的贞洁,但对此还是有些不解:“至于么?不是都说被拦住了,那姑娘并未失贞吧?”
“那又如何?姑娘家好好的清誉已经败坏了,我们黎家断不能娶这样的女子为正妻!”黎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异常认真,严厉地盯视着季默。
“那并非马姑娘的过失。”季默也直视着她认真道。
季默的目光堂堂正正、清亮异常,黎奶奶竟然不敢与他对视。她撇过脸,低低叹了口气,甚是疲惫地道:“为娘又何尝不知?只是我黎家世代书香,对于女眷首要的要求便是这“清白”二字。马姑娘固然无辜,可丑事显然已传遍了,若你娶了她,必会遭人耻笑,亦会累及我黎家的声誉。”
“那马姑娘日后会怎样?”
黎奶奶摇了摇头,叹息道:“约莫是很难找到好人家了,或许会给人当填房吧。”
她说着,蓦然想起来:“对了,我前些日子吩咐来顺去柳县打听,他已回来了,快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只稍片刻,来顺便慌慌张张赶到了。
听了黎奶奶的问话,来顺先是流露出几分惊讶,接着很快像想到什么,回复道:“奶奶,小的恐怕还真的知晓此中内情。”
黎奶奶双眉一挑:“你快快说来!”
“回奶奶,您不是派小的去柳县吗?小的刚到那里,就听闻徐家向刘家提亲,马姑娘誓死不从。小的一时起了好奇心,就又到了那徐府晃了一趟,碰巧遇到徐家二爷——就是向马姑娘提亲的那位爷,小的趁机上前攀交,三言两语哄的他们信了小的,和小的一块去了青楼。”
“喝了二轮酒,就听那徐二爷和他的随从一起怒骂马姑娘不识抬举,扬言要好好教训她,叫她知道好歹。小的便问了他们,想要怎么教训。那随从就在一旁出主意,竟打算找个法子败坏马姑娘的名节,最好让她嫁不出去。”
“小的一听,那还得了?连忙劝了一番,也不知他们听进去了多少。小的毕竟不太放心,便又想方设法给马家的家人带了话,希望他们能够有所防备。如今发生这等事,小的觉得应该就是徐二爷他们下的手。”
黎奶奶全程肃容地听着,完了恨恨地骂道:“畜生!”
来顺低垂着头,心里面有些唏嘘。清清白白一个姑娘摊上那样的事,现在别说是嫁进他们黎家了,就算是普通好人家的大门也难进了。那姑娘实在倒霉,碰上谁不好,偏碰上徐二那个浑子。
季默明白这世上人心的恶是想不到、防不住的,那位马姑娘与他素不相识,然而听了来顺一番述说,心情仍不免沉重。
“娘,如今原委已明了,马姑娘确是遭宵小之徒陷害,儿子觉得,实在不能怪罪于她。只要我们自己心中明辨是非,外人的风言风语,我们何必理会呢?”
黎奶奶面上似乎有一丝松动,然而她很快又坚定口气道:“还是不成!你爹也不会答应的。齐儿,你听娘的话,再也不要想马姑娘了。”
季默垂下眼眸。现在就算跟黎奶奶说清事实也没有意义了,她既然不肯让他娶马姑娘,换了黎修成就更不可能了。他不再费力多言,从黎奶奶那里出来后径直去找了黎修成。
“二哥,有一个姑娘,如果她名声不佳,但并不是她因为品行不端,而是遭人诽谤陷害,你愿意娶她吗?”
黎修成突然遭季默问的一愣,重复道:“名声不佳?怎生个名声不佳?”
季默解释道:“比方说,那位姑娘的闺房遭男子闯入,但她本身不认得那那名男子,是歹人故意引来毁她清誉的。”
“哦。”黎修成似懂非懂,“这……为什么来问我?”
“与你探讨一下。”
“……这姑娘也怪可惜的。”
“嗯,所以如果是你,你会娶这样‘清白’受损的女子为妻吗?”
黎修成皱着眉思索了片刻,伸手挠挠头皮,实话实说道:“说不好。从情理上来讲,那姑娘委实无辜。可若是我要娶她,料想爹娘也不会轻易答应。”
季默沉默看了看他,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望着弟弟的背影,黎修成脸上现出困惑的表情。
第41章
马蹄飞扬溅起黄黑的尘土, 拖行着马车在道路上疾行。
车子里垫了厚实的毯子用来防震, 但季默仍不免被颠来倒去地晃得头晕,再加上车厢里头闷热, 他终于忍不住叫了停,踏下车辕透气。
马车停在郊外, 再往前二三里路便可进入柳县了, 此处也渐渐的多了很多人烟的痕迹, 和来来往往进城出城之人。
玉穗给季默披上氅衣挡风, 一边不解地问:“爷, 究竟你为什么要来这柳县,还这么匆匆忙忙的,明明再过些日子就开府试了,理应在家安心读书才是。”
而且……
玉穗余光瞄了正在活动筋骨的来顺。
此人是外府的管家, 平时打点一些府外的事务,深得黎奶奶信任, 在下人中也是颇有地位的,早不必做杂活了。但这次季默出门却亲点了他做车把式,让玉穗深觉奇怪。
柳县以“柳”得名,是因城里城外皆载满柳树。正值春夏之交,新翠的枝条挂满树梢, 在风中轻柔起舞。
道路的右边是一条平平无奇的河流,一株粗壮的柳树像某人斜着身子将头探到河面上一样, 一半的树干横在水上, 满树的枝条都垂落在水中。
季默的视线盯着那里看了一会, 倒不是这株柳树有什么奇特的。而是树边站了一个人。
那个人背对着他,长身玉立的身影叫人赏心悦目。然而他穿着白色的僧袍,后脑勺光溜溜的,显然是一名僧人。
在大梁朝,和尚、道士是可以免除赋税和徭役的,因此都是吃香的职业。但同时必须参加正规考试,通过后由官府颁发度牒,登记入册。不是自己说自己是出家人,就是出家人的。没有度牒的顶多只能算“行者”,约等于寺庙的临时工,也不需要剃度。这个人既然头发都剃了,那必然是真和尚了。
季默从前没有和僧道之流打过交道,勉强算有一点间接接触的,就是幼年时断言他活不到而立的那个游方和尚。对那和尚的模样,季默已没什么印象了。
眼前这名白袍僧人背影挺拔、身材修健,必定是个年轻人。季默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哪知那僧人感觉很敏锐,回头笔直向他望了过来。
季默有点吃惊,但他没有立刻慌里慌张地转开视线,而是趁这个时机打量了对方。
僧人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相貌端正,眼神清明平和,神态怡然而庄严,让人一见就禁不住生出好感。
在季默打量别人的时候,他察觉到对方也在注视着他,但那种纯粹的目光不会令人觉得讨厌,反倒是自己一开始的举动就有些无礼。
季默对僧人微微颔首,也不知是向他打招呼,还是表示歉意。
柳絮在风中纷纷扬扬,白色的绒毛沾到他的鼻子上,季默打了个喷嚏,说道:“走吧。”
车轮咕嘟咕嘟地重新转动。他们要在天黑之前找到投宿的客栈。
“掌柜的,来间上房。”玉穗说着看了下来顺。
“玉穗姑娘,小的在通铺凑合一晚就成。”来顺在旁边很有眼色地道。
玉穗点头:“掌柜,房间要务必整洁干净。”
“姑娘请放心,我这儿每天都有伙计打扫的,每位客人走后被褥都是换的。”
“被褥我们自己带了,你等会送些精致的小菜上来。”
……
耳旁不断传来玉穗和掌柜的谈话,季默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仍然记挂着刚入柳县时经过马家看到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