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寒章正要抖着手去看信,外面传来一声:“殿下。”
荆寒章回头,扫见晏行昱的暗卫正跪在一边,因为蒙着脸所以瞧不出来是哪个。
“什么事?”
暗卫压低声音,道:“公子请您去后院祠堂一聚。”
荆寒章眉头一皱:“现在?”
“是。”
荆寒章看了看箱子里的信,犹豫好一会,才将箱子阖起来,道:“好,我这就去。”
相府祠堂。
晏夫人将手中捏着的佛珠狠狠砸在晏行昱身上,砰的一声闷响,嘶声道:“你刚出生时,就有下人告知我,晏戟可能将你和摄政王的孩子换了,我还不相信。”
晏行昱一动不动地任由她发泄。
“我将你当成亲骨肉,养了六年,结果呢?”晏夫人眼眸中全是狰狞的杀意,“六岁那年,你的批命却是紫微星,绝世无双的紫微星。”
晏夫人说着,一把拽住晏行昱的手腕,恨声道:“我出身卑贱,因为这张脸被当朝丞相看上,你说,晏行昱你自己说,我一个自幼奴籍,混迹在青楼卖身为生的低贱之人,哪里生得出来紫微星的孩子?”
晏行昱任由她拽着,眼底的纯澈无害已经缓慢地消退。
晏夫人并没有察觉到他现在的异样,还在嘶声道:“晏戟当真痴情,为了那个女人能眼睛眨都不眨地将自己的孩子换去送死。而那个女人呢,最后还不是记不得他分毫的好!他杀了我的孩子,到底为了得到什么?”
她说着,连自己都有些狂乱,漂亮的眼眸里盈着水珠,看着晏行昱的眼神又恨又爱。
晏夫人哭了一会,又像是变脸似的,抖着手捧着晏行昱的脸,满脸泪痕地哀戚着道:“可是行昱啊,这张脸长得那么像我,怎么能不是我的孩子呢?我去求晏戟告知我真相,想知道孩子到底换没换,他却始终不肯告诉我。”
“我的孩子不可能是紫微星,我怀胎十月,将他保护的那么好,他也不会一出生就像林映朝一样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晏夫人一一细数着晏行昱不是他孩子的可能性,越说越肯定,越说看晏行昱就越是恨。
晏行昱微微仰着头,古井无波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她,他轻声道:“所以您宁愿杀死亲生的孩子,也不愿为别人养孩子,是吗?”
晏夫人亲手要将他捂死时,晏行昱最后是残留着一丝意识的。
他恍惚间听到晏戟来救他,但在破门而入的那一刹那,死死抱着自己的女人突然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一边将抖着的手松开,一边哭着摇晃他,叫他“小玉儿”。
当年晏行昱只觉得是自己的幻觉,并未在意。
“只有她不行!”晏夫人突然像是厉鬼似的厉声道,“只有那个女人不行!但凡换个人,我都能将那孩子视为己出!只有她林映朝不行!”
她哆嗦着摸着自己的脸:“晏戟只是为了我这张脸,将我当成一个替代物罢了。林映朝,林映朝只要活着一日,我就始终活在她的阴影下,好在她死了,哈哈……她死得好。”
晏夫人说着,又笑了起来。
晏行昱一直安静地看着她发疯,直到她彻底平静下来,晏行昱才开口:“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晏夫人怔然看了他半天,才用着气音,几乎是哀求地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活着啊?求求你快去死吧。”
和幼时一模一样的话,一模一样的语调。
分毫未变。
晏行昱笑了出来,他将袖子里的信拿出来,边递给晏夫人边慢条斯理道:“这是当年护送摄政王遗孤去江南的人写给林太傅的信。”
晏夫人似乎预料到了什么,抖着手将信接过来。
这封信晏行昱早已经倒背如流,微微仰着头看着那块无名牌位,温声道:“事情已过了二十年,这封信上的内容不可尽信,因为不能知晓这是不是也是晏戟计划中的一环,想要借这封信来让陛下安心。”
晏夫人怔然看着那泛黄的信,不可置信地看向晏行昱。
“我不信这封信,也不信晏戟的话。”晏行昱道,“因为我现在不在意我是谁,我只想当我自己,而不是谁手里的一把刀。”
晏夫人嘴唇发白,艰难道:“这不可能……若是没换,他为什么要……”
晏行昱只负责把信给她,没有再多说这封信的其他话,而是话锋毫无征兆地一转。
“娘亲。”晏行昱偏头,认真地看着她,“您知道我为何身体病弱吗?”
晏夫人近乎迷茫地看着他。
“是自娘胎里带来的心疾吗?”晏行昱轻轻凑到晏夫人耳边,压低声音,那语调中还带着些不知名的愉悦,“不,娘亲,行昱是中了毒。”
晏夫人眼睛猛然张大。
“佛生根本是剧毒无比,我若是寻常的心疾,为何要用这种虎狼之药来治病呢?”晏行昱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瞳孔放空,显得如幽魂般可怖。
他轻轻在晏夫人耳畔低语:“因为要以毒攻毒啊。”
晏夫人突然尖叫了一声,像是见鬼似的骇然看着他。
晏行昱看到她这样,竟然闷声笑了出来。
他笑得又开怀却又极其压抑,在本就幽静肃穆的祠堂里仿佛鬼泣似的,回荡在晏夫人耳边。
也传到了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的荆寒章耳朵里。
晏行昱手撑在地上,笑得闷咳几声才终于止住,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在晏夫人愕然地注视下,姿态优雅,轻轻坐回蒲团上,眉眼处依然全是消散不去的笑意。
他从到了祠堂后,脸上嗔着笑的神情似乎一直都未曾变过。
令人恐惧。
晏行昱看着放置在那无名牌位前的佛经,笑了笑,道:“佛经对我而言,只是让我记得更清,自己到底犯过多少杀孽,又要受多少报应而已。娘亲你呢?”
晏夫人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仿佛不会思考了,呆滞地看着晏行昱。
“已死去的人,就算抄再多的佛经也无用。”晏行昱温柔地看着她,轻声说,“这些年,您抄佛经的时候,在恨着谁?”
晏夫人呼吸一窒,眼里全是绝望,她似乎想要伸手去拉晏行昱,但手刚抬起,就僵在了半空。
晏行昱看到她这个反应就知道了答案:“哦,是在恨我。”
“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晏行昱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是怕惊扰了什么,他伸出手将晏夫人脸上的泪痕轻柔地擦干,漫不经心道,“我若是摄政王之子,这具身体会在复仇后随着那些佛经付之一炬。”
在门外的荆寒章浑身一颤。
“可我若不是呢?”晏夫人脸上的泪水仿佛怎么都擦不干,晏行昱却极其有耐心地撩着袖子一点点擦拭,语调轻柔,仿佛真的是个温柔体贴的孩子,“我若是您的骨肉,我若是晏行昱,那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你们一个一个的,又为什么要将我逼成这样?”
晏行昱的眼神越来越冷,仿佛将所有情感在这几句轻飘飘的质问中悉数剥离。
最后,他轻轻将手收回去,面无表情地看着晏夫人。
“晏夫人,您现在还希望我去死吗?”
第78章 和解
荆寒章站在门外, 明明天气热到能让人汗流浃背,他却如坠冰窖,手都在发抖。
一时间,这些年晏行昱身上所有的古怪全都说得通了。
自两年前两人重逢, 晏行昱对荆寒章就很特殊, 全身心的依赖, 还带着点如火散去后残留的那一丁点鲜活,仿佛将所有希望都孤注一掷放在他身上。
有时候晏行昱待他的好, 都让荆寒章产生一种“我配他这般对待吗”的错觉。
荆寒章自认之前和晏行昱的交集也只是在幼时那次相救上,十多年过去,换个薄情一些的人早已经忘了他是谁。
只是那点恩情,至于让晏行昱这般依赖他吗?
而现在, 荆寒章却终于理解了。
晏行昱的身边,要么是利用他命格的伪君子,要么是妄图杀了他的真小人,从小到大他体会到的真情少之又少。
少到连幼时那一点点的小恩情都放在心上, 记了这么久。
晏行昱瘦弱的病体, 暗室里那数不尽的佛经,荷包里磨得极其光滑的金锞子, 身上连睡觉都不肯卸下的暗器……
一样一样,让荆寒章想起来就觉得呼吸艰难。
他心疼得半死,与此同时心中头一次泛起对自己的悔恨和厌恶。
荆寒章没心没肺惯了,从小到大很少去照顾旁人的感受, 直到爱上晏行昱,他才学会着去斟酌自己的措辞,照顾他人的情绪,但也仅此而已。
晏行昱对他几乎没有说过谎, 但平日里相处的点点滴滴也能透露着他的不同,但荆寒章却只想着不干涉他的事,想他自己主动告诉自己,而次次都将那些疑点忽视。
荆寒章艰难呼吸。
他要晏行昱怎么说,告诉自己有可能是摄政王遗孤,特来京都城里搅弄是非的?
荆寒章再也忍不了了,正要快步冲进去,就听到祠堂里晏夫人发出一声崩溃至极的哭喊。
“行昱!”
荆寒章瞳孔一缩,直接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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