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阳跟着他二人进了主厅在上垂首落座,女客来访理应由家中女性长辈或未出阁的女子前来招待,但曲荃和危岳雁还未下朝,曲老太君前阵子被家里那个闲不住的二姑娘危云戍说的动心,一老一少前往漓江游赏风光,其他婆子丫鬟身份不够未免轻慢客人,所以只得由身为家主又是同辈的危擎烽和曲析微陪在一旁。
危擎烽原本也要上朝,但前阵子刚在边境立功归来,受了点伤,便在家中将养。他平日严肃寡言,只有曲析微才一直找话题同永阳聊,好让如坐针毡的永阳略微舒适一些。
曲析微幽默善谈,且生的惹人喜爱,永阳听他说话不觉神思微动,开始注意他同危擎烽的互动。
是的,今年开春,曲家和危家正式结亲,新人正是面前这两位年轻公子。
曲析微从小就爱追在他危家哥哥身后跑,危擎烽也乐得宠他。
两人从小在这座府邸长大,成亲后自然也居于此处。席间二人并未说过话,单方面基本就是曲析微在同她说话,而危擎烽只是在一旁默默听着。但细心的永阳依然发现,二人偶然间的一个相视,说到开怀时一打一躲,哪怕没有只言片语,饱满的爱意仍能从彼此的眼睛里跑出来,落得满屋子都是。
她虽未亲身感受过,却也知道,这才是真正夫妻间该有的氛围。
而她和曲辨幽,只是同床共枕的陌路人。
***
万霞山上,有千坟万冢,大多聚在一处,只有一处两座峰头遥遥相望,埋着一场血案中无辜惨死的百姓。
早已是墨发垂肩端方如冷玉的青年坐在轮椅上,一侧站着本该回门省亲的曲辨幽。
其实今日回门,曲辨幽早早已经拜过娘家长辈,但因她还有一位至亲埋在此处,便又早早赶了过来,阿茅见她心情沉闷,便特意陪她同来。
“有些话不该我来说,但既然你应我同来,我便理解为你想听我说。”阿茅淡淡开口,白气从口中钻出,散尽在空气里。
曲辨幽低着头,沉默不语。
家里的每个人都很好,她也与大家相处的很好,如果需要她愿意用血肉之躯来报答。但是只有阿茅才能让她完全袒露内心,只是因为,他们是赤足走过那场血案,沾了一身鲜血,最终还留下来的人。
他们身上的血液灌溉着同样的仇恨,这种仇恨在心底滋生发芽,哪怕枝叶已经在阳光下消融大半,却永远难以驱离底下的根茎。它将渗入骨血,随着他们每一次呼吸起伏腾升,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
所以,不论如何君子端方,锦囊妙计救了多少罹难中的百姓,他终究只能长成一块冷玉。
而她,不论如何风采独绝,也终究只能怀着一身幽绝之气,朝堂江湖染不了她一点人间烟火息。
她终是开了口,“我……只是见她今日睡得熟,便自行前来。没有多余的意思。”
阿茅凝眸看了她半晌,叹了口气,“你与我不同,我的姻缘早已尽了。而你还有大把年华,还未有过尝试。”
“既然选了人家,就好好过吧。”
“当年之事……她又何其无辜。”
***
新皇生辰那日,久眠不醒的长仪长公主竟然醒过来了,等不及天亮永阳便更衣梳妆启程回宫拜见母亲。
长公主苍白的脸在见了女儿后终于有了些血色,轻轻抚着女儿细嫩的脸,声音沙哑却温柔,“我听他们说,你娶妻了,是曲尚书家的长女。”
永阳心中一涩,强笑道:“是,她……待我很好。”
由于新皇今日生辰,故而永阳在陪完母亲之后又得赶着去赴新皇的生辰宴,她出得门去来到马车边,恰好见曲辨幽白衣轻骑入宫门,那一瞬间永阳忽然有些恍惚,记忆里那个小女孩是真的长大了。
***
新皇的生辰宴说来也没什么新奇的,无非载歌载舞,席上之宾纷纷献上自己的贺礼。
永阳准备的是一幅亲手绣好的山水图,一旁有人突然问道:“想不到县主夫人不仅文武双全,对这女红方面也颇有造诣。”
这句话出来,曲辨幽准备的礼物便无法拿出手了,因为席上所有已经成家的皇亲国戚都是夫妻二人同备一份贺寿礼,而只有她们是各自准备……她第一回 参加这类宴席并不知情,冰冷的目光直接刺向那名出声的王妃,曲辨幽心中冷笑。
前不久一桩案子动了她手下的人,这便要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她的言下之意,不就是在质疑这幅山水绣仅仅出于永阳之手,而自己诚意不足么?
正琢磨着如何反击,却见身旁之人从容起身,先对新皇说了句助词,继而转头看向那名发言的王妃。
“臣妹这幅山水绣图可不同于普通刺绣,请皇兄下令熄灯,以观其妙。”
宴席上最后一支烛火应声而息,惊呼声响起一片,只见完全铺展在宴席中央地毯上的山水绣竟然发出萤绿幽蓝色泽不一的光亮,成片成片瑰丽的色泽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恍如周身也闪烁起光亮再观一眼便能由画入景,身临其境。
“臣妹用来染丝线的颜料里需要加够足量的萤石,而这些萤石色泽不同品类也不相同,多亏了夫人见多识广,跑遍各处深山谷地,为臣妹寻来大量萤石,才有了这幅别具一格的山水绣。”
新皇听完颇为感叹,当即便赐了她二人一对玉如意。而那王妃在灯烛重新点燃之后便只顾低头吃菜再不敢自找没趣。
永阳坐下后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轻吐口气,身边曲辨幽朝她方向看了一眼,等永阳回望过去时,曲辨幽已经自顾自吃了两筷子菜,二人一直无言。
直到席间突然有人献上一张皮毛制成的裘衣。
永阳看到那张皮裘时浑身一凛,送贺礼的人犹在眉飞色舞的解说这皮毛有多么多么珍贵,底下永阳的手却颤抖不住。
她不想去听,可那人谄媚的语句却仍旧一个字一个字蹦入她的耳朵。
那是她熟悉或者可以说认识的一种兽类,有着烟紫色华美的皮毛,性情温顺,生长在幽僻的暝泣谷中与世无争。她之所以认识是因为有一次误入谷中,险些迷路,是那友好的通人性的兽类将她引出山谷。
她不知道暝泣谷究竟有多少只这样的兽类,但她知道这张皮毛所用的定是她熟悉的那只,因为只有那只母兽的皮毛上有一簇金黄。而这并非是此种兽类通有的特点,因为那只母兽的两个孩子身上全都干干净净一色烟紫。
等她回过神来,那人还在用夸张的语调阐述自己是如何诱捕,折了多少人在谷中,才换来这一张珍贵华美,举世无双的皮裘……
愤怒悲伤到极点的永阳站起来,声色俱厉的将那献礼之人叱责一顿,席间众人听完亦是愤怒不已,新皇拍案而起,事情仿佛在一瞬间解决的大快人心,然而永阳却直接离席跪在新皇面前,声泪俱下。
她请求新皇派人去谷中寻觅那两只幼兽,她上次见它们仍在哺乳期,于今不过一月有余,皮裘需费时制作,皮草制作颇耗工程,所以母兽被捕之时定然离她上次见时不久。没了母亲,两只幼兽又还未渡过哺乳期,定是难以生存。
可是这个请求新皇没有准许。
谁都知道,暝泣谷,是传说中的杀人谷。
永阳能入谷复出,不代表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更何况,千百年来能从暝泣谷中活着出来的,也只有她一人罢了。
传说那其中住着一只体积庞大的妖兽,谷中生灵皆受其庇佑,外侵者无论善恶一经它发现,必死无疑。
这是连行军打仗都要刻意避开的死亡之谷。
新皇不会为了两只生死不明的幼兽去让将士们赴死。
是夜,永阳一夜未眠。
***
三日之后,永阳的生辰到了。
这三日,她做了些努力,却连暝泣谷的边都寻不见了。暝泣谷本就是一个半真半假的谷,它的入口会随着日月星辰方位甚至时辰变化所改变,传说曾有高人为了守护其中珍禽异兽,特在谷中驯养大型猛兽,又用木石枯草以乾坤卦数布置奇门遁甲,也不知是真是假。
彻底放弃后的永阳在生日当天早早进宫陪完母亲,便让家丁去集市上买了些菜回来。
回家后左等右等不见曲辨幽,丫鬟告诉她夫人今天在她出家门后不久也出门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对于曲辨幽这种同居屋檐下都能保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感的行径,永阳已经见怪不怪。
她来到庖屋,套上箍袖绳结,做了很多很多菜,完成之后拿盘子一碟一碟扣好了温着热气,才在桌边坐下,等待妻子回家。
她想今天是她的生日,以此为由让曲辨幽陪她吃个饭,她什么也不奢求,只希望两个人可以从朋友做起,这样日复一日的相处对她而言太煎熬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永阳等了一天也未见人回来。她自己草草吃了些,边收拾着精心烹制却没动过几筷子的菜肴边问身边一起收拾的宫女。
“你们昨日有告诉夫人……今日……是我生辰吗?”
“我们当然有说,”身边跟久了的大宫女显然比她还急,“夫人自嫁过来后,没有一日不外出,每次外出不熬到晚上都不回来。我们就是怕今日县主生辰还遇上这样的情况,早早便同她说过了。哪成想……夫人太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