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谁都没有想到,曲大尚书死前还想捎上一个。
危岳雁攒着案几角落的手指愤然攒紧,骨结发出“咯咯”摩擦声,听得监斩台上官员俱是一抖,生怕这位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阎王爷在这刑场上搞出什么事情来。谁知,阎王爷非但没有搞出什么事情,还笑靥如花的站了起来,优哉游哉的踱到监斩区的观刑台上,眯起长眸居高临下的看了好一会,“曲大人这话说的有趣,本将却听不明白。本将刚为朝廷立下大功,今又替圣上铲去奸佞,虽说不上丰功伟绩,也算是尽了为人臣的本分,如何就成了大人口中的将死之人?”
“这个问题你算是问对了人,”曲荃微动了下身子,有些懊恼的看了看被压制跪在地上的双膝,“恐怕普天之下能够回答这个问题,而又活着的人,也就只有我了。”
危岳雁挑眉,“愿闻其详。”
“这还用详说?”曲荃一脸看到智障的神情,“你看看本官,不就清楚了么?”
危岳雁愣楞的把曲荃从头看到了脚,又从脚看到了头,突然一拳头砸在观刑台的柱子上,整个观刑台被这一拳头砸的摇摇欲坠。
“大胆曲荃,死到临头,竟然还敢指桑骂槐,污蔑圣上!”
此言一出,连围观的百姓也听出其中意思了,曲荃的名头在金陵城不可谓不响,虽多以狠辣闻名,但是今年金陵血案她金殿死谏,怒斩驸马为血案中死去的无辜百姓讨回公道,后又借兵增援陇息,为大夏守住边|境|国|土,确实也博了不少好声誉。
如此忠良却被奸佞构害,被君王斩杀,实是寒心。
有些大着胆子的立刻发出自己的不满,有人带头大多数百姓也就不再沉默,一个、两个、十个、百个都开始纷纷抗议。
监斩区的大臣一个个都有些坐不住,其中一个直接拍案而起,厉声呵斥:“都闭嘴!再多言一句,以大不敬之罪论处!”
百姓们虽惧罪罚,却也知法不责众,今日金陵城数个坊的人都在此处,就不信一句大不敬能杀死数个坊的人。所以这一声威胁非但没有什么效力,反而如同滚油入火,瞬间沸腾出一片舆论的汪洋。
官吏们大场面见得多了,可今日监斩对象是他们平日里碰都不敢碰的曲荃,百姓们又闹出这等声势,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危岳雁。
原以为这位阎王爷会炸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却不想她竟然一言不发,在面面相觑的官吏们跟前,大步流星的走下了监斩台???
日光在危岳雁的面上落下,一半华容隐入青丝下的阴影之中,一半却笑得明媚,如此看来倒真是像极了他们口口相传间的炼狱修罗,似笑非笑间血流漂杵,尸骸成山。
“危大将军说错了。我哪有指桑骂槐……”曲荃低垂眼眸竟看上去有几分委屈。
“哦?”危岳雁冷笑,“曲大人还想如何自辩?”
“骂当今圣上何须弯弯绕绕?”曲荃微微歪了歪脑袋,“我这是直接在骂。”
“曲大人,好锋利的一张口啊。”危岳雁也跟着她歪了歪,“你的唇齿再利,不知,抵不抵得过这铡头刀?”
曲荃闻声抬起脸来,琥珀色的眸中迸射出逼人锐气,“将军不妨试试?”
言语落下,危岳雁的长靴已经踏上行邢台的边沿,一手按在铡头刀的柄上,“曲大人的项上人头,由我来斩!”
行邢台上的斩官来不及把瞪出来的眼珠子塞回去,监斩台上的已经吓的蹦起一排,“危将军你做什——!!”
最后一个字音散滅在一声刺啦啦的金属断裂声中,危岳雁手腕一翻,铡头台的刀已经被危岳雁连柄拆下高高扬起——
日头悄悄离了中天,在精密的石刻上落下早已偏斜的一笔;
远方隐隐传来马蹄扬尘之声;
一众被二人你一眼我一语绕晕的官吏终于发现日晷上早已指向未时初刻的影针,逐个清醒过来;
有乌羽长尾的云燕从千里之外飞来落在华表柱上,与早已等候多时的白羽翎雀相和一声——
曲荃猛然抬头大喝出声:“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音同刀落,箭如雨出!
第二百一十五章 一念双生
危岳雁一瞬将曲荃箍住腾身而起,几个起落后, 已远在五六楼外。
监斩的官吏连忙指挥左威卫金吾卫维持秩序, 追拿逃犯, 然随即赶至的府兵将整个法场冲成一团糟。
潜伏在人群中的贺游天秦广漠将头上斗笠一摘撤离现场, 各自骑了马飞速去接应容起霜戈, 凌雪霁将阿茅的轮椅交给一旁的集锦,让她先带阿茅回尚书府, 而自己则随凌秋泛一道上了马车前去与史桩朔石斛汇合。
几乎是一瞬之间,风云变色, 形势扭转, 曲荃危岳雁勾结法场生变的事情还没来得及传入宫门,三皇子领兵清君侧的旗帜已经打到了眼前。
危岳雁给了曲荃一匹马, 曲荃手脚上的锁链早就被危岳雁一刀劈断,身形利落翻身上马,同危岳雁并驾齐驱往宫中赶去。危岳雁看着曲荃熟稔的御马姿势, 说出心中疑惑。
“怎么知道的?”
曲荃反问:“怎么争取来的?”
二人看似问的不清不楚,但心里都知道对方所问为何, 相视一笑后曲荃先作答:“我试着将自己放在你的位置上, 联系之前你们让雪霁同我说的扶持三皇子计划,想着你一定会用最决绝的方式来做。你要助其逼宫定会调遣天下折冲府, 这其中能为你所用又在金陵城附近的并不多,边|境附近的不能动,其余剩下的约莫有十个。”
“数量虽够,却距离金陵太远, 时间上根本来不及。就算在各个关口备足替换的车载马匹,所有兵将轮番赶路,也不一定能赶上三日后的午时三刻。”
“我猜想你可能会想办法拖延时间,这个猜测在我见你坐在监斩台上时得到了证实。你能做的已经做到极致,接下来的事只有我能做。”
危岳雁勾起唇角:“那你就公然挑衅我,还不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
曲荃故作讶然,“难道要你这个监斩官藐视天威,当众撒泼?你是觉得其他监斩官都是瞎子,还是觉得法场上的金吾卫都是瞎子?”
危岳雁气的恨不得一鞭子抽死她,笑骂:“就该一刀斩了你。”
“不过我是真的奇怪,莫非常后是个傻的?她怎么会让你来斩我?”要说这一系列环节中曲荃最没有料到什么,那必然是危岳雁亲自监刑一事。
毕竟不是个傻的就能看出来,曲荃早就和危岳雁站在一起,否则的话,陇息战归之际她俩就只能存一。常后居然能将她们两个放在一起??
勇气可嘉。
“她大概真的是个傻的吧。”危岳雁想到当时皇后中招还自以为聪慧果决的模样就想笑。
从曲荃不辞生死给她求兵,而且两人活着回来就可以看出,她们两个已经站在一条线上。
要救曲荃,她就必须争取到监斩的机会,所以她故意主动去求情,表面上仍然伪装成与曲荃势不两立,但依稀有唇亡齿寒的悲凉。如此一来皇后就会以为她想将自己蒙在鼓里,故意反其道而行,反而让她来亲自监斩。
皇后自以为走了一步解气的妙棋,实则是真正落入了布局人的股掌之中。
曲荃听完啧啧摇头:“危岳雁啊危岳雁,你终于学会把战场上那一套拿到朝堂上玩了。孺子可教也。”
危岳雁抬手就送了曲荃那匹马一鞭子,曲荃被重重癫了两下又闪电窜出两丈远这才狠狠瞪着跟上来的危岳雁,扬手也送了她的马一鞭子。
好不容易结束这场幼稚儿童的游戏,曲荃才气喘吁吁的问:“那皇帝是怎么回事,留之日后对你我两家都将是个祸患,可若杀之又会脏了我们的手,日后再如何正名也无法逃脱弑君的罪名,我想了数种办法都无法置他于死地,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三万声丧钟整整敲了三日三夜,正好敲到曲荃行刑当天。
曲荃在牢里被钟声吵到不行,心里却很冷静,她知道这绝对是出自危岳雁他们的手笔,却着实猜不到内情。
“这都归功于我们的岳父大人。”
“凌江大人?”
“他手上有一块圣上亲赐的免死金牌。”
曲荃如果不是牵着缰绳,简直就要为凌江鼓掌,“姜还是老的辣,不愧是咱岳父大人。”
***
日头已经偏西,皇城脚下滚滚烟尘似是漫上天际,浓云压得整座金陵城陷入一片昏沉。离皇宫最近的酒楼包厢里,凌江、曲老太君及危承旭三人临窗而坐,纱帘微启,眼看底下大军压城。
逼宫之事,他们谁都不能沾这个罪,只能在暗处周旋辅佐。
弑君亦然。
所以只能找机会逼皇后亲手杀死皇帝。
常后自然不可能那么快的了结御隆帝的性命,但若是横插入一个变数,造成两个极坏的结果让她择其一的局面,结果必然会有不同。
这个变数就是凌江手上的免死金牌。
与其放虎归山,正面对决早已联合起来的敌人,倒不如杀死一个早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傀儡,提前所有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