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抿嘴笑答:“母后多虑了,宫里头用的丝线经由沸水煮过,固色的很。”
二人随口转了几言,渐渐把话头绕开了。安乐呼出口气,幸亏母后不时常光临她的寝宫,不然一定会认出绣架上罩盖的那方绢帕是公主殿之物。
寒霜凄雨,这一夜注定不会好过。安乐是受召而来,虽然来时常容珂正在沉眠,但这并不代表她传安乐过来的目的也会随逝去的梦境一并消散。
“母后!”安乐豁然起身,一双杏眼撑开,里头闪烁着惊惧,“曲大人已经成亲,况且当年您并不赞成我下适她为妻。为何这段时日您屡次让我前去同她接触?”
她听说皇后炖了一锅补汤要求她送去夏台时太过惊讶以至于忘了自己还在母后的凤殿,她这一放声,指不定被外头多少宫娥听去,饶是常后这里的宫娥格外守规矩,也免不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竭力定了定心神又道:“母后,儿臣对曲尚书的爱慕之心已死,请母后往后不要再提起类似的事情了。儿臣是个女儿家,又身在皇室,如此行事未免有失身份。”
说罢便去替常容珂整理枕垫,常容珂一边顺着安乐的动作支起身子,一边又挑眉打量着自己的小女儿,她入宫数年只诞下三个女儿,虽都是女儿却性格迥异。长仪寡言清冷,独居多年,昭仁嚣张跋扈,无法无天,安乐温柔敏感,心细如尘。
知女莫若母,常容珂知道自己的女儿们虽然各有不同,但是腹中算计却是遗传了她们的父母。长仪不理宫中事,对亡女菀陵的教导也不多,但宫中无一人一事逃得过她的眼睛;昭仁看似刁蛮横行,玩弄权术算计人心却不逊朝中老臣;安乐与世无争,处处谦柔,却能把一切事端化于无形。
正如今日,她明显看出了自己的意图。
常容珂思及此,轻勾唇瓣,笑的意味深长,“那你说,如果是皇家赐汤,那位尚书夫人会不会喝?”
安乐一瞬间入坠冰窖。
她怎会不知常容珂的意图?
曲荃下狱,却无足以杀头的罪名,过不了多久就又会回到朝堂上蹦跶。曲荃的耐心、隐忍力以及手段都强的令人发指,只要她想,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终有一日会将她的仇人手刃刀下。
曲荃一日不死,常容珂就一日不得安枕。
她的母后是想借她的手铲除劲敌。
这汤里有什么成分她不清楚,但一定足以致命。如果是皇家赐汤,曲荃巧舌如簧有的是不喝的办法,但如果换做凌雪霁,安乐不敢继续往下想。
安乐后悔起来,想来曲荃和凌雪霁今日困局皆是她一人所导,即便无心也委实害苦了她们。若非她一厢情愿恋慕曲荃,若非她三天两头将精巧玩意送入尚书府凌雪霁手中,也不会被常容珂抓住把柄。
常容珂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好整以暇的唤来宫娥,“三公主陪我一夜有些发了,你们将她送回宫中,服侍她好好休息。”
她将“好好”两字咬的极重,仿佛要的并非好好休息,而是好好思考,权衡利弊。然后依着她规定的路行进。
安乐规规矩矩请了安,规行矩步的出了凤殿来到自己的寝宫,秉着仪态将人清出去落下锁,后背重重的靠在门上,砸的那锁也跟着震了两震,散入凄风夜雨声中。
她仰头望着梁柱,双瞳却没有一点焦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寸一寸蹲下身来抱住膝盖将自己团成很小很小的一只,小幅度的啜泣。可是闸门一开,憋了半日的委屈酸衷如洪水般倾泻而出,哪里还收的住。幸而今夜的雨声足够大,偌大的宫城里人人都是会呼吸的行尸走肉,又有谁会听到一个少女的无助哭泣?
***
翌日
雀儿和燕儿两个熟门熟路打开公主寝殿的大门,发现自家公主正坐在桌子前发呆。安乐虽有两个亲姐姐,但是因为性格原因,加上从小不长在一处,并不亲厚。倒是雀儿燕儿两个与她年纪相仿,性情柔顺,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人前主仆,人后同姐妹一般亲热。
雀儿见安乐心情不好,背着双手凑到她跟前,变戏法似得变出一个小玩意,其实这小玩意在市井间很常见,就是一般的竹蜻蜓,但这只却意义不一般。
这是凌雪霁特意亲手拿竹叶叠的,据说连尚书大人都没有,这天下无双的一只只送给了安乐。
“公主你看~这竹蜻蜓我们已经照你的吩咐准备好啦~~以后都是不会变色也不会干枯的哦~公主这下可以放心玩啦~”
“说起来,雪霁姑娘的手真巧,居然会做这些。宫里头金银玉石见多了,倒不如这竹蜻蜓来的细巧~”
雀儿是很喜欢凌雪霁的,毕竟没有凌雪霁,她的脚踝就废了。还会连累公主偷偷放风筝被发现,后来见凌雪霁经常送东西来宫里,也为公主能交到一个真心朋友高兴。
安乐却丝毫没有因为她的逗趣给出反应,燕儿心里奇怪也凑上一看,这一看吓去了半条命。只见安乐一惯红润的脸今日苍白的可怕,一夜无眠的憔悴毫不吝啬的悉数展露在脸上。
她面前摆着两样东西,一样是凌雪霁初次见面时送的八宝骰子,一样是公主思慕曲荃做的紫蝴蝶兰风筝。
她的眼神毫无焦距,目光落下也不知是在看,还是放空。
就在燕儿雀儿打算开口询问的同时,安乐霍然起身,取过一旁放置的食盒,一步一步朝宫外走去。
第二百零八章 安得两全(中)
夏台刑狱司
曲荃听完凌雪霁的一番言辞,坐在茅草垛上长眉紧蹙, 久久不言。
凌雪霁有些心慌不知道自己的良人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道这番计划在曲荃看来是否有纰漏, 或者不切实际的因素在, 会不会生气她被卷入这场吃人不吐骨头的纷争。她不通前朝之事, 能做的只有传达,但是既然是曲老太君和凌江大人外加危二老爷, 容起哥哥他们商议的,应该在曲荃这里也不会有太大的分歧吧。
胡思乱想着一路不知道飘到哪里, 终于又被曲荃一句话拽了回来, “你的意思,是现在龙椅上那位蒙着面不能见人, 朝中诸事都是由常后定夺?”
垂帘听政自古有之,曲荃只是没有想到,陇息一战, 朝中竟然有这番剧变。说不是蓄谋已久的谁信?
凌雪霁连连点头,随即担忧道:“曲荃, 现在皇后把你当成眼睛里的钉子, 她会不会把你弄死啊?毕竟,毕竟她现在掌权了, 我听爹爹说,她现在想弄死谁都跟弄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分明是很严肃的话题,不知怎么的经由凌雪霁的口一说,竟变得有几分可爱, 曲荃噗嗤一声笑出来,在凌雪霁微带责备的目光中,解释道:“飞得高跌的惨,正是因为她现在手掌大权,且一副夺权摄政的样子,四面八方的非议就如同一副枷锁将她桎梏的牢牢的。她想要除掉我反而不易,没有一个切实的罪名,无从下手。”
凌雪霁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曲荃又问:“所以你们是想保御隆帝归位?斩妖后,清君侧?”
凌雪霁咬着樱唇想了会,两只眼睛呆呆的看着曲荃缓缓摇头,曲荃将耳朵凑到她嘴边,盯着白皙莹润的耳垂,凌雪霁鬼使神差的咬了上去——
“啊!你干什么!”
曲荃震惊脸,看着凌雪霁一张鲜红欲滴的脸教育的话又没法说出口。
凌雪霁这才反应过来,恨不得把一张烧红的脸埋到地底下,可能埋进去还能听到噗呲噗呲的炙烤声,“他们,他们这次好像还见了一位皇子。”
曲荃眼睛提溜一转,直截了当,“三皇子吧?”
论心智,论资历,论贤明,也就只有这位主能推的出手。
不必等凌雪霁回答,曲荃心中早有定数。就在此时,老房门被敲了两下,两人瞬间噤若寒蝉,在看见前来的人是朔石斛之后,才松下口气。
朔石斛的表情看上去很是扭曲,这种在他那种天天温润儒雅的俊脸上可不常见。曲荃刚松下的劲儿瞬间又紧了上来。
果然一开口就是一句晴天霹雳。
“安乐公主来了。”
***
相对于曲荃,更紧张的是凌雪霁。自从那次赏花宴后,她同安乐就再没有见过面,虽然二人有礼物往来,照寻常人家来讲已经可以算作闺中密友。但这世上还有一种情绪叫做“近人情怯”,尤其对方心上人还是自己良人这种尴尬关系。凌雪霁上蹿下跳恨不得能从天窗里缩骨翻出去。
曲荃则淡定的多,看着自己的小妻子在一旁着急上火,她慢悠悠的把玩着手里的玉簪——凌雪霁给她带来的,静静等待那个陌生又熟稔的身影出现在牢狱门口。
凄冷的月光被打投成暗蓝从天字号牢房的入口处泄入,人影缓步而来映射在墙上扭曲而轻盈,像极蛊惑人心的魑魅魍魉,连带着月光都有些妖异起来。但是等正主一现身,邪祟尽退,妖气俱消,清澈的两弯眸子盈着点点月光,一身白纱若踏雪而来。
都说灯下看美人,凌雪霁倒觉得,偏是月色最衬人,上回是白日里见,只觉公主烂漫天真,如三月春风盈满怀。此次月下一见,方惊日后倾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