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风有点喧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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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尚书府的马车车厢里头安静的吓人,连赶车的车夫都感觉到今天尚书和夫人的不对劲,扬鞭子都不敢扬的太高,毕竟战争总在突然间爆发,万一自己被吓得一哆嗦马鞭丢车厢里头去了砸中了那个谁或者那个谁,他都将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凌雪霁手里捏着安乐公主送她的水晶元宝,哪也不敢搁,也就自己袖子里头还能藏藏,马车里头没遮没盖的被曲荃一把抓了丢出去可就惨了。但是凌雪霁还是觉得心里不安,曲荃一路上都没说话,眼睛看着被车帘挡住的位置一动不动,要不是凌雪霁借着外头不时照进来的灯火看见曲荃的睫毛一眨一眨,她差点要以为曲荃睡过去了。
虽然曲荃什么都没有表示,但凌雪霁还是感觉的出来,曲荃生气了。
“那个……”凌雪霁战战兢兢开口,“要不……要不我明天托人把东西还回去吧。”
曲荃闻声转了过来,剑一样的目光稳准狠的钉在凌雪霁藏着水晶元宝的那一边袖子上,凌雪霁心头猛然一颤,怂怂的伸出手掌摊开,任那只元宝在金陵城斑斓的灯火下卖弄风/骚。
曲荃只扫了一眼就转了回去,“挺漂亮的,你喜欢就留着。”末了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是什么大事。”
凌雪霁趁着曲荃神情略微有些缓和,壮着胆子悄悄凑过去了点,像一只小小的寄居蟹从壳子里悄悄探出脑袋试探外界的安全性,“你生气啦?”
曲荃摇头。
凌雪霁又凑得近了点,“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曲荃:“……”
凌雪霁观察了一会,下结论,“所以你还是生气了。”
曲荃终于不胜其烦转过脸来,“我生气了,你待如何?”
“!”小寄居蟹察觉到危险,飞快缩回了壳里。
一直到尚书府,曲荃才把寄居蟹从壳里头挖出来,丢到房间里关起来。凌雪霁无比忐忑的坐在床上,看曲荃挥退见自家大人心情不好上前询问的集锦和画眉后熟练的在门上落锁,飞快的咽了口口水。接着人就到了眼前。
曲荃理理衣服坐在案前,目光停留在床上的凌雪霁身上,沉默了半天的尚书大人总算开了尊口,“说吧想问什么?”
凌雪霁睁大眼睛把人上上下下观察三遍确认曲荃只是情绪不佳并没有生自己气之后,终于壮着胆子开始探索她八百年前就想了解的深奥问题。
“就,就那个丝……安安乐公主嘛,怎么回事啊?”凌雪霁咋舌,“她还是你学生啊?我听她叫你老师来着。”
“我教过她一年书,后来就没教了。”曲荃一言蔽之。
凌雪霁等了一会,发现真的没了下文,这种感觉就跟花了大价钱买下好座位,茶果点心全上齐之后就等戏台鸣锣开场,结果正主就出来亮了个相幕布就合上了。
“这就完啦?”
曲荃看了她一眼,缓缓摇摇头。接着从就近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信手翻了几页,凌雪霁一开始还以为她居然这么有心,还把和安乐公主相处的事情全都记在了书簿上,过了一会才发现,曲荃拿书好像只是为了让她自己更踏实点,好像拿了书才能直视那一段她不愿意回想的过往。
“我十四岁那年家道中落,筹谋两年重上金陵城,因三篇针砭时弊兴重刑狱的文章一举夺魁从此步入仕途。”
她三言两语将自己最黑暗的那段时光概括在内,其中心酸苦衷一概不提,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过往而是茫茫历史长河里的某一绝竹简上所载的寥寥数字而已。
她目光在手中书页上寻不到焦点,口中一字一字的说,凌雪霁就坐在床头一字一字的听。
“一般而言中了状元便可以获得一官半职,但是我却被安了个入宫给公主们教书上课的闲职,直至今天我仍不解当时圣意,就好像……他看出我的意图故意打压我一样。当时我宿敌未清,甚至连官场都不算正式踏入,我手上没有一点资源和人脉,生活被搅成一团浑水,却还需每日耐着性子教授那些根本无心学业的金枝玉叶们上课读书,当真苦不堪言。”
苦不堪言四字像是打开了一扇闸门,思绪如洪浪般狂涌而下。
“那日,我正为私事伤神,也无心去管堂上那些公主们嬉闹。大病初愈的安乐公主被乳娘领着来到了课堂上,见到了我。”
连日雨水降完,晴朦霁云万里。小小的穿着乳黄色衣裙的公主,就这样来到了她的眼前。
安乐公主和其他公主完全不同,她身上好像天生就没有那些骄矜的毛病。上课时就捏着毛笔乖乖巧巧的坐在位置上,下了课就抱着书本追上快速离开的曲荃,扬起十四岁少女稚嫩的脸颊,指着书本上用笔画出红圈的那几个字请教曲荃,拉着曲荃一同坐在宫里头的长廊上,给她讲一个又一个发生在数百年前的恩怨情仇,天下大势。
小小的少女哪里听得懂那些,曲荃却难得耐心,因为在讲述那些故事的时候她难得可以暂且放下肩上沉沉的担子,忘掉两年里从无间断的梦魇,一身轻松的做她自己。
原以为这样安逸的时光可以持续一段时间,没想到这一点微弱的愿望只过了三个月就碎了一地。
“你,你收到了安乐公主送你的风筝?”凌雪霁惊讶于曲荃话中内容,脑中迅速想起安乐公主抱在怀里的,比全天下最珍贵的宝贝还要重要的蝴蝶兰风筝。
“不错。”曲荃闭上眼睛,将书掩在桌上,就像她当时做的动作一样。她把那串紫色的风筝压在手下,被手掌的温度熨烫着的是那串风筝中最小的,却是挂在最顶上的一只。形状并不好看,上面的字迹却触目惊心——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思而不见,思之如狂。
“所以,所以你当时就请辞了职务,不教了?”凌雪霁紧追着问。
曲荃眼神闪烁了一下复归平静,“没有,我教满了一年。只是接下来的九个月里,我再也没有与她单独说过一句话。”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小小的少女在她身后抱着风筝哭着追她时的模样,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心软。她不是害怕自己会心动,而是担心自己再给予一点点回应,就会害了这个少女终身幸福。
如此多情,何苦生在帝王家。
第一百五十五章 前尘忆梦
凌雪霁发现了一个盲点,“你为什么——”话没说完她就生生止住了口, 她原本想问既然知道公主用情至深为什么又要留在宫中让她日日见到, 相思更深呢?如果当时就立刻借故请辞, 岂不是两全其美?但是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这么问太有争风吃醋的嫌疑, 哪怕她心底清明确实只是单纯想要问问缘由, 她也及时住了口。
她生来坦荡,哪怕陷入情感也是心似明镜无惧日月昭昭, 但是她怕曲荃怀疑,她不愿意让曲荃质疑她哪怕一丁点的不光明。
曲荃并没有对这个半截问题说什么, 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但是话语出口,却是答了凌雪霁的疑惑,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人,对于我后来,很重要的人。那人在宫里头出不去, 而我进宫的唯一理由就是授课。”
凌雪霁突然很想叹气,这件事情怪不了任何人, 有些事情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一样, 而身处在命运搅弄的大漩涡中的人们,只能感慨一声:身不由己。
“她太单纯了, 她那时候还不会藏自己的心思,很快事情就被闹大了。”这件事,令曲荃现在回想起来都头痛万分,她用手撑住额头, 蹙着眉说道:“这件事传着传着就传到了皇帝耳中,皇上将我传到御书房里,问了我三个问题。”
这三个问题对于当时没有背景没有根基,还背负着一身重担的曲荃来说每一道题都是致命题。一切内侍外臣皆被屏退,没有人知道御隆帝当时问了什么,正如没有人知道曲荃是怎么回答的,宫里头的人只知道,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从御书房里头出来的曲荃冷汗津津面色苍白,只走了三步路就晕倒在了御书房门前。
凌雪霁心疼的不行,连忙站起来走到曲荃跟前,上下左右不停的打量半天才反应过来现在的曲荃并不是四年前晕倒在御书房门前的曲荃,她长呼出一口气,蹲下来神色关切的看向曲荃,“当时皇上问你什么了?”
曲荃摇摇头似是不愿再提,那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段数还是太弱,她第一次和上天赌命,万分庆幸的是她赌赢了。但是接下来她又万分绝望的发现,她跨出了这一步,从今以后的每一天,每一步都是在和上天赌命,别人就算一着不慎也只不过是满盘皆输大可从头开始,而她一旦输了,那就是坠入深谷万劫不复。
她甚至会害死与她出生入死相伴数年的外祖母,她唯一的亲人。所以如果凌雪霁并未被赐婚给她做妻子,她是绝不愿意在事情没有完成之前娶妻或者嫁人的。
要死的话,自己死就可以了。连累别人算什么意思?
何况,她也没有心力去谈感情上的事情。
家仇未报,何以成家?
可是世间的局总是一桩连着一桩,从没有回旋的余地,曲荃从手臂间抬起头来,轻轻抚上凌雪霁的面颊,心中百感交集,悲喜交杂在一处化成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