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荃的笑意极倦,却显然已经强打了精神,“怎么?连你们也要来劝我?”
朔石斛闻言,想要说什么却又犹豫着咽了回去,倒是杭士程开了口。
“作为友人,有些话实在不该开口,但作为你的谋士,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杭士程摇摇头,“这件案子无疑触到了所有人的底线,只可惜我与石斛没资格审理此案,而有资格审理的人里,只有你愿意审理。”
他顿了顿,极无奈的叹出口气,“偏偏你最审不得这个案子。”
曲荃知他意思,开玩笑似的说道:“这话同样昭仁公主也说过,但就是听你说才顺耳。”
“皇帝并非无道昏君,可他的疑心病上溯五百年排行第一。”杭士程向后仰靠在椅背上,“你是皇帝培养的酷吏,是他铲除异己的一柄刀子。刀子如果突然砍断了主人的东西,即便不会被立即摧销折断,也会被封藏入柜,难有重新器用的一天。”
刀子要想继续发挥作用,再狠再厉,也不能脱离那把持刀的手。
曲荃扶额苦笑,杭士程的话她又何尝不知。这些年来如履薄冰,虽然很多事情得偿所愿,但那都是做了好几倍违背本心的事情换来的。她并非初入仕途,怀揣着肃清江海的雄心壮志来朝堂里乱闯乱碰的青涩学子,浸淫官场多年,什么肮脏的交易没有见过?但有些事情,已经越过了良知,直逼她最后的,生而为人的底线。
她知道危岳雁那边也拒绝了昭仁,她听说危岳雁拒绝后在二叔门前跪了很久。危岳雁也有想做的事情,想达到的目的,她的对手她比谁都了解,那个人一定是放弃了很重要的东西。
可如果,她也将面临的是危岳雁那样的选择,或许还不会这么残酷。
危岳雁只是放弃一次机会,而她——
是前功尽弃。
数载艰辛尽付东流,来日、未必可期。
“你们两个呀也别太担心了。”静默半晌后曲荃突然开口,“有些事情我也不是不清楚,这么多年我不是什么小孩子了,自己有分寸的。”
言落,见杭士程和朔石斛不语,便又宽慰了几句。
二人见曲荃面色惨白病痛缠身,自己顶了天大的压力还强打精神宽慰自己,更是不忍再看。朔石斛瞥过脸去,杭士程言简意赅的与她说了这些日子外面的动静,提醒她接下来要特别注意哪些人哪些事后,便起身告辞。
朔石斛至始至终,未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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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老太君这一辈子宦海浮沉大起大落,养成了每日晨时晚间要诵一遍经的习惯。此时正诵到一半,便听敲门声响起。这个时辰还会来打扰自己的,也只有她那宝贝外孙女了。
“荃儿进来。”
曲荃应声入房,转身带上门。
曲老太君见她走到跟前,面庞仍旧有些苍白,却因这阵子雪霁抓了狂似的逼着她保养,终于有了些血色。便佯装责备道:“晚上不去陪陪雪霁,到我这来做什么呀?”话虽如此,还是将自己疼爱的外孙女搂到了自己的塌上,祖孙俩像小时候一样挨着坐了。
曲荃窝在曲老太君的怀里,蓦地红了眼睛。
“外祖母,我害怕。”
刑部尚书的头衔,面对强权不卑不吭甚至能予以反击的坚忍,顶着强压给予那些需要她守护的人安心的强大,病魔缠身却仍然强打精神安慰友人的温柔……很容易让人遗忘了,她也只不过是个双十年纪的女儿家。
会有自己想做的事,也同样会有害怕。
此时此刻,她在最亲的人面前,剥落了一切外壳,以最赤/裸的姿态,躲到外祖母温暖的怀里。
风声雨声不入耳,相伴身侧的只有老人家身上温柔到包容所有的檀香。
“外祖母……”
“我好害怕啊……”
曲荃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将连日来的强压一并宣泄出来,她太害怕了,也太绝望,更多的是迷茫。眼前道路虚无混沌,造化最是磨人,手中萤烛之光如何驱散阴霾,看清心底真正希冀的方向?
“荃儿啊。”曲老太君将温热的手掌轻轻抚上曲荃的发顶,“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六岁时,参加科举前的那段时间?你也是这样,看会儿书,就跑到我这来说你害怕。”
那段时间是曲荃人生中第一段最迷茫的时候。
家仇如海深,自己除了一条命以外一无所有,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条,每失败一次就要浪费一年,不要看只有一年,宦海一年意味着白云苍狗,沧海桑田。她害怕的要命,四书五经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脚上就像灌了层层的铅水,沉的她迈不动步伐。
从前她总是觉得凭自己的才能,出将入相如翻手覆掌。因为她父亲在她幼时说过,她出生前夜,梦见文曲星下凡。她也因此沾沾自喜了很多年。直到家族剧变,一夕之间百年望族具作枯骨黄土。受到致命打击的女孩这才知道,其实这些都是假的……准备科考的那段时间里,她总是一个人抱着膝盖蹲在房间里哭很久。
她并不是什么聪敏至极的人,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而已。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吾亦往矣
“那你还记不记得,外祖母是怎么同你说的?”曲老太君轻轻解掉曲荃身上的外套, 还有鞋袜, 扯过一边的毛毯将她整个裹起来。
“如果这件事, 是必须要做的事。那就无计结果, 去做便是。”曲荃回忆着当年曲老太君的谆谆教诲, 整个人都缩到了毯子里倒在外祖母温热的怀抱里,蓦地她抬起头来, 像是征询意见似的看向曲老太君,“外祖母今夜要与我说的, 也是这句话吗?”
曲老太君慈祥的笑着摇头, “今夜不是这句。”
曲荃歪头,表示不解。
曲老太君重新抚上她的发顶, 一眨眼当年的女孩已经成了大夏的刑部尚书,可是这趴在她怀里红了眼睛的委屈模样却未改分毫,“这四年来, 你都做得很好。外祖母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能对你说的, 就是无论你做什么选择, 只要是你觉得正确的,尽管去做。外祖母永远都会陪着你。”
“不仅是外祖母, 你的外祖父,你的父母,曲家上下,也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所以荃儿啊, 你并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
“你是在替整个曲家,做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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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因为曲老太君经年累月的自律,执意念完晚上的经,就把自家外孙女连哄带扫的逐出了门外。曲荃捏着衣服委屈的吸了下鼻子,赶忙回了屋里。
一打开屋门,一股子暖香和着浓烈的食物香气席卷而来,曲荃梦幻似的带上门进了屋,就被凌雪霁堵在碧纱橱前。
“你终于回来了!快快快来来来!”
她不由分说便将人拉到里屋的书桌边上,曲荃这才知道门口食物香气是哪里来的,感情这里摆了一大桌的补品啊老天爷!
凌雪霁揭开一盅生姜草鱼羹放了汤勺捧到曲荃跟前,“这个里面我放了好多生姜呢,对你的病情一定有帮助的,你快点全都喝掉!”
最近曲荃生病,凌雪霁就特别着急,还写信问姐姐生病的人怎么保养,怎么养病,不仅两只绣球鸟差点飞断了翅膀,连带着把远在将军府的凌秋泛也吓得急上了火,到处寻医问药。不知道情况的还以为是危岳雁的身子骨出了什么问题急需调养。
曲荃看着眼前香气四溢的汤羹,又看了看桌上还没动过的一干治风寒,或是强身健体美容滋阴的补品,瞬间就有点头疼。
白皙修长的手指抚上霜白的瓷盅仿佛要融为一体,凌雪霁一个眼花,手中的汤羹就被对方接了过去,一勺一勺,吃的欢喜。
凌雪霁听着汤盅里的动静,不知怎的,突然就觉得脸上有些烫。她想起今天中午姐姐在信中佯装指责自己太过着急,导致现在将军府上下都以为姐姐和危将军过于沉湎情/欲……致使将军身子虚弱需要大补……她向来清冷自持的姐姐因这事闹得十分窘迫。其实她一开始只不过是看曲荃日复一日的虚弱,又不肯把自己的病情传到西苑,一众丫鬟婆子着急又使不出法子也不敢请大夫怕惊动老太君,这才自己写信给姐姐,想要姐姐帮她找人出点方子。
结果原来……这些补品……还有另一层意思么……
瓷勺轻轻的撞到了盅壁,声音清脆,凌雪霁本能的探头往里面看,一盅鱼羹被曲荃喝的精光,对方还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也不知是饿的,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啊!凌雪霁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爆炸了。
曲荃哪里知道凌雪霁短短时间居然脑子里过了那么多复杂的电流,只是看凌雪霁的模样娇憨可爱,不由发出笑来。
她!她居然还笑了!凌雪霁更是羞的无地自容,于是迅速从桌上又揭开一盅白鲫鱼羹,“咣咣咣”倒到曲荃捧着的瓷盅里。“味味味道差不多的啦!!你也喝掉!”
曲荃诧异的睁大了眼睛,“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吗?”
凌雪霁闭上眼睛猛推曲荃一下,暴跳如雷:“什么亲夫啊!!你你你不要乱开玩笑!!”
曲荃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用词,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妥,弯腰凑到凌雪霁的耳边,斟酌着开口:“那……谋杀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