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假意伏低, 一个将计就计,她们甚至从一开始就已经为自己设下了陷阱。一个眼神便可心照不宣,配合默契,莫非京城中说危将军与曲尚书不合, 乃是谣传?
“其实你这又是何苦。”曲荃解开机簧放出凌秋泛和凌雪霁后,缓步走到他跟前,低头俯视:“事已至此我不妨告诉你,那些账簿里头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只是我不如古时那些气节至上,做事不知变通的清官良臣,要办此事还得讲究迂回之术,徐徐图之。”
“曲大人。”危岳雁不敢当着凌秋泛的面包庇手下,只得冷冷扫向曲荃,目光中具是警示之意。
曲荃知她不敢再凌秋泛面前说那些肮脏事,有恃无恐的笑着,负手道:“怎么危将军有何指教?不妨拿到明面上来说。”
危岳雁艰难的挤出一个笑容,微启的薄唇后是两排紧咬的白牙,“是下官无礼,曲大人请继续。”
阿茅:“……”好吧,是他多虑了,此二贼是真的不合。
“曲大人豪言壮语,听来叫人激动。只是——”阿茅拖长尾音,缓缓抬起眼来,嘲讽似的笑道:“曲大人当真敢办?”
“人命大于天。”曲荃面上黠色尽褪,琥珀色的眼眸露出清浅的辉光,叫人别人心生迷茫,像是水中的皎月脱去阴翳的虚壳露出本来的样貌,却又实在分不清,究竟哪分是真,哪分是假,亦或全都是真,全都是假。
“作奸犯科,草菅人命者,我为何不敢办?”
“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阿茅浑然忘了自己脖颈前横着一把斩过万千敌兵的将军剑,仰天长笑起来,末了忽然来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万霞山乱木红痕图下方位的地址,曲大人可找着了?”
曲荃骤然冷下眸子,“是哪?”
阿茅给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答案。
“驸马府。”
言落,顿了顿,嘲讽的嘴角勾出一抹可视为挑衅的弧度,“怎样?曲大人。”
“你敢吗?”
曲荃猛地攒紧双拳。
她知道那乱木红痕图,左上部分是明威将军府,右上部分是这座藏匿着孽鬼石宫的废坊,竟真的想不到,底下部分竟然遥遥对应着驸马府。
不仅曲荃,在场另外三人也都同样绷直了脊背,凌秋泛和凌雪霁是单纯的震惊,危岳雁的情绪要复杂的多,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霍渊在她背后已经找到了这么大的靠山。
有时候一个关节打通,所有的经脉都能运行畅通,问题迎刃而解。危岳雁总算知道,为什么霍渊仅仅身为兴修水利的水部郎中,却能有大把资财来替自己铺路,原是巴结上了近几年开始负责监管水利的驸马爷。
当今圣上有九位公主,成年的公主里,大公主的驸马薨于七年动荡时期,圣上心疼其少年丧夫便接回宫中照料。三公主四公主则待字闺中未适良匹,唯一能住进驸马府里头的,只有当朝皇后所出的第二个女儿——昭仁公主的驸马爷。
若是其他公主倒还好说,只是这昭仁公主是出了名的嚣张跋扈,又对她那位驸马爷是捧在心坎上的喜欢,谁要是动了她的丈夫,怕是头都要被她拧下来。
曲荃游魂儿似的回了地面,她完全不知道刚才危岳雁是如何押着阿茅打开另一条通道,也不知道凌秋泛和凌雪霁一路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是跟着谁恍恍惚惚绕出废坊的,直到朔石斛顶着一双急红了的眼睛把她脑浆都快摇出来的时候,曲荃的魂魄才复归原体。
“怎么连你也冲我红眼睛啊……”
“大人恕罪。”朔石斛见她恢复正常,撩起官袍前摆就地伏拜,毕竟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论私交多深,该做的样子还是得一丝不苟的完成。
曲荃叹了口气将人扶起,好不容易一个消停了,另一个就挣脱了“桎梏”冲上前来。
“大人,阿茅他是无罪的,您怎么抓了他啊!”
曲荃顿感头疼,得,不用看都知道这脾气的铁定是史桩了,她干笑出声,“啊哈,史桩啊,你大病初愈怎么就不多躺躺。”
耿直的史桩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家上司的嫌弃,反而急吼吼的说道:“大人,请听我解释,阿茅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他都是为了给他姐姐复仇,他姐姐离奇消失尸骨无存——”
“大人恕罪,是下官失职没能看好史桩。”衣领被揪得杂乱无比,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的杭士程及时捂住史桩的嘴,将人往后拖,“下官这就把人带回去。”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被人一把拍开,史桩根本不想理他,一骨碌的将他和阿茅发现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听得在场众人具是瞠目结舌,震惊无比,“大人!阿茅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是为了能够捉拿真凶,还请大人开恩,莫要降罪于他!”
言落,伏拜在地,浑身都在颤抖。
第一百一十五章 跳梁小丑
杭士程来不及管什么阿茅,见史桩此状直接撩开下摆陪他跪在一处。
夜风拂起年少官员们身上的官袍, 腰间悬挂的玉佩在寂静的废墟中轻扣作响, 曲荃负手站在坊门下, 淡淡扫视着面前的景象, 蓦然觉得有些心累。从落入石宫, 再到震惊于真相的残酷,箭阵下死里逃生, 与阿茅周旋将凌家姐妹救出,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安上了铁轴的象牙千千, 从下朝后就没有停下过。原以为回了地面好歹能歇口气儿, 却又需面对这么些心思各异的人。
曲荃的心情极其糟糕,她觉得一定是自己今天出门前没翻黄历。
“将军, 曲尚书。”庞瑞见曲荃神色愀然,又仗着有自家危将军在场,便斗着胆子出列狐假虎威的指着阿茅说道:“依下官看, 这狂徒胆大包天,竟敢挟持将军夫人来要挟大人们, 即便有天大的冤屈也难辞其咎。”
“好好的人放什么狗屁!”史桩愤然抬头, 话似刀锋利,“若非有你这种大夏的蛀虫在, 巧言令色为虎作伥,视真相天理于不顾,为了头顶乌纱连为人最基础的道义都能踩在脚下,平民百姓想要诉冤又何须铤而走险!”
一旁的杭士程赶忙伸手拉拉史桩的官服袖子, 悄声提醒:“先别说了……”
话未说完便已点着了少年头顶那根炮仗引线,登时就炸了,“我原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你也就看上去是个君子。在场官员虽多,身正者心如明镜,自然知道我今日骂的是谁!身斜影歪之徒,我史桩今日就是骂了!又能如何?!”
庞瑞闻言气的直抖,看了看危岳雁,旋即转过头来骂史桩,“放肆!办案重地,岂容你目无尊卑,大呼小叫!”
“闭嘴!”杭士程虽为跪姿气势不减,扭头断声喝道:“史司药说的难道有错?”
庞瑞见他方才还从旁“提点”史桩,这下就反过头来吼自己当场就愣了片刻,等再欲反击时,曲荃出声了。
“都别吵了。”她揉着太阳穴,不疾不徐的说:“事要一件一件处理,账、需得一笔一笔清算。”她特意在“账”字上落了重音,抬眼看向庞瑞,开门见山道:“本官问你,左街金吾卫武石勇谋害人命,可是由你指使?”
庞瑞滚圆的身子一抖,连忙吓跪在地矢口否认,“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被点名的金吾卫小武也一同跪下磕头,只是身为下属他不敢有任何自辩。庞瑞等不到曲荃的回应,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瞄,入眼便是曲荃不耐烦的脸,这是连样子都懒得做了!他咬牙哆嗦着再去看危岳雁,那张眉目端华的面容更是沉如寒铁,察觉到他恳求的目光,冷冷出声。
“曲大人此言何意?”
凌秋泛和凌雪霁两个人原本站在一边,凌雪霁一听到这话,立时就明白了曲荃的意思,上前一步指着庞瑞说道:“哦!我说我和曲大人好端端在枯井边上观察,怎么就被人推井里头去了,原来是你指使了小武!”
“没凭没据休要血口喷人!”庞瑞自是不怕凌雪霁的,区区一个平头小民根本不放在眼里。也正是因此,他原本就只打的是凌雪霁的主意,谁能知道曲荃也跟着她一起掉了下去。
“怎么就没凭没据了?”凌雪霁叉腰怒道:“当时只有我和曲大人在场,身边跟着的就只有你派的左街衙金吾卫!用心不要太明显好不好!”
“小丫头,我左街衙的金吾卫在职多年忠心耿耿,曾为金陵城多少大案小案奔波操劳,有什么理由去坑害曲大人?何况,依你方才所言,待在曲大人身边的除了我左街衙的金吾卫,不是还有你么?”庞瑞向危岳雁膝行两步,“下官蒙此不白之冤,自知难辨,还望危将军,曲大人为下官做主哇。”
此言一出,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庞瑞是把脏水泼到凌雪霁的头上了。虽说凌雪霁是曲尚书带来的人,但是非亲非故用心不明,确实不如在职多年的左街衙金吾卫来的令人信服。就算是曲尚书能信她,也不能为她做什么辩护,这样一来即便之后凌雪霁能被无罪释放,也定要吃上些大大小小的苦头。
庞瑞抬眼看到凌雪霁和曲荃的脸同时一沉,心中正得意,却见危岳雁身边的那位夫人淡淡开口,语调虽平却似掺了大把大把的碎冰滓,莫名让人心里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