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河在阵前喊话鼓舞士气的时候,可谓全军欢腾,而站在他身后的同知、佥事、各位千户就有点心情复杂了。因为梁冠璟昨夜到常清河帐内开会的时候,头上没有扎男式的发髻,她浴血奋战之后就在荷花淀一处上游的溪流里洗了,她身侧的惜玉给她准备了衣物,为她身上的小伤口上药包扎了。等她再次露面的时候,湿漉漉的头发还披散着,衣服是从附近农户家里借的,明显是女装。她双唇不点而朱,发丝似有暗香浮动,腰带束紧以后,更显身段玲珑,婀娜多姿,就这么从列位同僚军爷跟前走过的时候,大家纷纷侧目,连从来不对女人多瞧一眼的常清河都大惊失色了。
常清河当即拜倒,口中三呼千岁,恭迎皇后娘娘,他左右的将官也纷纷向梁冠璟行跪拜之礼。
梁冠璟将他虚扶了,先是恭喜常清河此战大捷,功勋显著,说她会上表朝廷,奏明皇上,好好地给他加官进爵。
常清河便大大谦虚了一番,说是此战大捷全赖皇后娘娘运筹帷幄之中,青纱帐内更是一马当先,有勇有谋策反山海关诸叛军,这才有了后面尚长伯麾下诸军哗变,贼首被擒的战果。
梁冠璟又将左右一一扶了,此战伤亡同样惨重,若没有列位浴血沙场,肝脑涂地的气魄,也没有今日的胜利,这功勋自是属于每一个人的,大家都别谦虚了。
梁冠璟将所有军官大大赞赏了一番,话锋一转,说自己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来雁门关私访,事关机密不便透露,是以她没打算暴露身份,让全军知道皇后娘娘混在里面,领了一个千户的职位,若有人猜疑,希望各位只作不知便可。她还是忠显校尉董一鸣,那个背后让人说道不男不女的千户大人。
帐内一时只附和着哈哈干笑,有人拱手作揖来请罪,说的确在背后说过皇后娘娘的坏话,其中就用了“不男不女”这个词。
梁冠璟道:“董某人的确有些不男不女,不怪你们说道,更难听的我都听说过。”
众人惶恐,纷纷来请罪,梁冠璟爽朗一笑,“怎么还叫皇后娘娘,这里哪儿来的皇后娘娘,这里只有董某人。”
常清河笑道:“董六爷乃真豪杰!以后谁敢这么说,我割了他的舌头给六爷下酒!”
一时厅堂里也不称呼皇后娘娘了,纷纷董六爷长董六爷短地来与梁冠璟套近乎。梁冠璟适时转移了话题,让大家商议下一步该做何打算。
有人提出此时应乘胜追击,赶往兴州,女真人粮草不足但求速战速决,如今前路受阻,士气必有重挫,自然一鼓作气得好。
也有人比较聪明,见梁冠璟但笑不语,便问董六爷有何高见。
梁冠璟先问常清河的意思,常清河觉得乘胜追击合情合理。
梁冠璟道:“我与诸位倒有些不同的看法,可能是妇人的愚见。”
常清河诚惶诚恐地来求教。
“常言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常大人集结雁门等关卡两万余兵力阻挡女真十二部外敌,事出突然,乃常大人杀伐谋断,雷厉风行,然而此时京城恐怕还不知道咱们这里有了荷花淀大捷,朝廷正要调兵遣将准备粮草。若是荷花淀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师,皇上龙颜大悦,有多少赏赐皆不在话下。若是等京师北上,咱们这里都已经打完了,常大人有没有想过皇上会怎么想?你自山海关请调雁门关在先,让尚长伯独揽大权不受牵制,乃是失察之罪,权职交接有所疏漏才让尚长伯钻了空子,届时你能向皇上解释你之前已经几次三番上奏提醒过皇上,要求尚长伯调离山海关,是皇上听不进去吗?”
常清河脸色大变。
“此其一。”梁冠璟接着又说下去,“但凡边关有了险情,无不上书朝廷,奏请兵马前去应战,这中间虽然繁琐,但是太-祖皇上定下的规矩,前几朝都是这么做的,自有这么做的道理。朝廷派来的总兵大人,才是奉旨办事,师出有名,北上平乱。常大人私自调遣兵马,一举荡平北地十万兵马,还有一个梁后掺合在里面,敢问七王之乱时何尝有常大人这样的猛将?今日皇上便是顾及各自的颜面封你的赏,他日难保要寻了由头治你的罪。此其二。”
这番话说得常清河及手下的几位军官冷汗涔涔。
“荷花淀大捷乃是情势所逼,现在我们胜券在握,正是清点兵马,重整旗鼓,等待京师的好时候。女真十二部此时必然不敢冒进,如今他们在兴州阵脚大乱,若是无人能领兵应战,我们打赢了,各位的仕途恐要埋下祸根。若是有能人志士指点,他们主力尚存,精兵强将不少,来关内乃是破釜沉舟之举,必然全力以赴,殊死一战。若有这一战,便不似在荷花淀的情形,尚长伯的部队挡在女真人之前,本就军心涣散,轻易便能策反了,女真人垫后观战,本不想卷进来,既不恋战自然跑得也快,所以,下一次我们未必能赢。若是没有皇上的旨意私自调兵遣将,打赢了便罢了,打输了……朝廷还会顾念我们前有荷花淀大捷的功勋吗?”
李明堂冲常清河道:“董千户所言极是,自古战功赫赫的开国元勋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我们在荷花淀取得的这些更不足挂齿,大人要懂得明哲保身才是。”
常清河向梁冠璟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董六爷,受教了。”说罢他转身坐到上首帅椅中,“传我命令,各部休整,清点人头,安营扎寨,退守北平。”
开完这个会,第二日常清河在军中喊话,鼓舞士气,又亲下军营慰问伤兵,还拨出时间挖坑立碑,厚葬阵亡的将士。连写往阵亡兄弟家中的信连同抚恤金,都亲自动笔,亲口过问,有家在雁门关附近的,也不派亲信前往了,直接亲自跑腿去办。
这样忙过两日,荷花淀大捷的消息几乎和京城传来的圣旨同时到达了对方手中,皇上是不是龙颜大悦,常清河横竖看不见,接到“死守北平,等待王师”的圣旨之后,常清河几乎是擦着冷汗卷起了探子递来的密函。
“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常清河哈哈一笑,便好吃好喝地把探子伺候了一番又送他回京复命去了。
常清河在瓮山泊找到了在湖边闲逛的梁冠璟和惜玉主仆二人,自是对她的神机妙算又大大赞扬了一番,兼还谢了她的救命之恩。
“伴君如伴虎,帝后夫妻多年,到底皇后懂得揣摩圣意,我若是没有娘娘的提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常清河再次感叹。
梁冠璟道:“都说了,在外面不要叫我皇后,你不介意,可以称我一声仲瑾兄。你职位在我之上,总是六爷六爷地称呼也不合适,与我称兄道弟倒显亲密,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是是是!仲瑾兄所言极是。”
“再说了,不要去揣摩圣意,圣意难测。自古善于揣摩圣意的没几个有好下场,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包括让你留在北平按兵不动,也是这个意思。”
常清河连连点头。
梁冠璟指着水面道:“你看对面是前朝在北平的行宫,太-祖皇帝得了天下之后,这里的金山便改名瓮山,金山河流淌至此所成的湖泊,也改名瓮山泊了。蒙古人统治中原不过百年,盖的房子倒有江南风情了。”
常清河顺着她的指点也去看湖对面的楼宇宫殿,只不知道她来这里看这些做什么。
“若是皇上意属迁都,北境必能保百年安定,不会重蹈宋时覆辙。”
常清河道:“听说皇上也算江南人士,大概不爱这北地的风情。”
梁冠璟奇道:“皇上算江南人士,这是从何说起?”
“我也进京领过封赏,远远瞧过圣颜,都说皇上跟太-祖皇帝不像父子,大概是随了母亲的长相,皇上的生母应该是江南美女吧?”
梁冠璟忍俊不禁,“常大人,你果然是好男风,皇上长什么样,你看得这么仔细。你刚刚这番话,可千万不要再同第二个人说起了,不然便是杀头大罪。”
常清河吐吐舌头,“祸从口出。”
梁冠璟道:“皇上本非太-祖皇帝下诏传位的嫡子嫡孙,你还说他长得不似太-祖皇帝,简直犯了他的大忌。又揣测他生母是江南美女,他已经让史官修书,自认是太-祖皇帝原配陈皇后的次子,后世信不信且不论,你这当朝的武将给他另指一个生母,你简直……”梁冠璟用手指点常清河的鼻子,也没有发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常清河捂住了嘴,“小的再不敢妄论天子身世了。”
正说话间,突然湖堤上马蹄声声,凌十四带着一个人飞奔而来,远远瞧去衣袂飞舞,披帛飘扬,显是一名女子。
到得跟前,凌十四道:“禀二位大人,这位姑娘自嵩城而来,有要事相告。”
他身后的姑娘跟着翻身下马,却是那千山雪,只见她也无暇行礼,只道:“蒙古人闯过了雁门关,嵩城已经没了。”
梁冠璟大惊,一时竟不知所措,只抢上前道:“你说什么?”
千山雪双手发颤,掌心因着连日手握马缰奔驰赶路,斑斑驳驳全是磨破和未磨破的血泡,她气息破碎,看着梁冠璟,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全身发软倒进了梁冠璟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