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三笑了笑,问道:“那么,慕兄又是如何抉择的?”
慕远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会赢的棋和好看的棋并不矛盾。会赢的棋也可以下得好看,好看的棋也未必一定会输,我当然是希望二者能够兼而得之。不过,如果非要二择其一的话,”慕远停了一下,并不是因为犹豫,而是更为坚定:“我更想下会赢的棋。”
纪三目光盈盈,似乎慕远的答案并不让他觉得意外。
慕远接着道:“胜负是围棋最大的魅力之一,正因为有着对胜负的执念,许多精彩的棋局才能被创造。随着时间的发展,新的棋局不断被创造,对于好看的定义也许会有所改变,但是胜负是永恒的。”
纪三轻笑着道:“倒是还未见过慕兄输棋的样子。慕兄也输过棋吗?也会觉得沮丧吗?”
慕远笑了笑:“我如今很少输,也许只是因为我曾经输得太多。至于沮丧,多少会有一点。只不过,想要赢并没有错,但是输了也不必气馁,更无需失态。围棋的另一个魅力便在于你可以不断地重来。棋盘就像一个战场,你可以在上面体会决战沙场的快意,运筹帷幄的乐趣,而不必真的见到血光。”
没有什么成功是轻易的,没有谁的成功是轻松的。慕远当然也输过棋,而且输得不少。在他刚学围棋的时候,他的对手就是他的父亲,以及父亲的弟子,朋友们。一个初学围棋的孩子,对上一群职业棋手,自然输得很惨。输棋当然是会沮丧的,但是他从未气馁,而是愈挫愈勇。比任何人都更有天分的他,也比任何人都更努力,所以才能比任何人都更快地达到一个那么高的境界。唯一与其他成功者所不同的,也许是他从未把这样的一个过程当成一种磨练,而是从始至终充满了乐趣。
纪三再次微微晃了下神,这样的慕远总让他觉得有无穷的吸引力,更可怕的是,他几乎无时无刻都处于这样的状态中。
纪三从未见过比慕远更为纯粹的人。
纪三想了想,问道:“那么,慕兄以为,我的棋如何?”
慕远盯着纪三看了一会儿,才慢慢道:“纪兄的棋看似狠厉,实则稳健,并且稳中有细。在行棋方向的选择上有时并不是最佳,然而细节的处理和应对叫人叹为观止。纪兄是心思缜密,行事周到而谨慎的人。”
纪三轻轻一笑,故意道:“区区几盘棋,就让慕兄看得如此透彻,岂非太过可怕了?”
慕远勾了勾嘴角,认真道:“岂止是几盘棋而已,还有一路同行的行事作为。只是因为,纪兄从未对我多做遮掩而已。”
纪三闻言神色黯了黯:“慕兄的信任让在下惭愧。哪里会不曾隐瞒呢,至少我至今都未告诉过慕兄我的身份,甚至我的名字。”
慕远坦然道:“君子之交,交的是眼前这个人,而不是你的身份,名字。纪兄不也从不曾过问我的身份来历吗?”
被这样的话安慰道,纪三神色复又轻松起来,故意眨了眨眼道:“那也许只是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慕远笑意愈深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慕远相信,纪三绝对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探听到他所有的消息,甚至连他前后如同换了个人的秘密也可能被挖出。但是慕远相信纪三并没有那么做,因为如同他与纪三相交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人,他相信纪三对他也是如此。反倒是自己,无意中早就知晓了对方的身份,然而在对方表明之前,他也不好直接挑明。
过了一会儿,慕远又道:“其实纪兄在围棋上的天分并不低,只是,大概无法专注于此罢了。”
纪三闻言叹息了一声,点头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所以对于慕兄,我是既佩服又羡慕。”
慕远淡淡一笑:“我此生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棋士,最多可能会成为一个比较有名的棋士而已。然而纪兄,才是做大事的人。”
“慕兄何出此言,也许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纪三笑道。
慕远摇摇头,缓缓道:“纪兄看起来就不像一个普通的人,做的也必然不是普通的事。”
纪三看着慕远,认真地道:“若有机会,我一定会亲口告诉慕兄,我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
慕远微微点头,低低应了一声:“嗯。”
纪三抬头看向夜愈深而愈闪烁的星光,略有些惆怅地道:“真希望这样的日子,可以晚一点结束。”
这样的日子是怎样的,纪三并没有说明,但是慕远能懂。因为他也是那样希望的。
这个夜晚,在很久很久以后,在两人心里,都清晰如昨。
第二天早上,几人早早就离开了大明寺,驱车往回。
昨日上午的对局结束之后,能够进入下一轮的棋手名单就已经出来了。而今日下午,则是所有晋级的八人抽签决定彼此的对手,自是耽误不得。
上了马车之后,纪三便看到放在车厢角落里的那口瓷瓶,瓶里插着一朵盛放的红荷。那股被按捺下去的情绪猛然间又汹涌而来,纪三胸口一胀,很是庆幸昨日一时兴起,没有把这朵花丢弃,而是让墨砚养了起来。
慕远显然也看到了那朵花,随口说了句:“纪兄倒是还留着。这花比昨日开得更好了。”
纪三忽然笑了一下,点点头:“嗯。”
第36章
再次站在有间棋楼参与抽签的只剩下八人,分别是甲组的桓占轩,苏预之;乙组的慕云直,范彦先;丙组的陈元礼,梁世安以及丁组的卢子俊,吕博仁。
抽签的结果,慕远的对手正是庐州卢子俊。
卢子俊看了看手中染成红色的签牌,又瞅了瞅慕远手中同样颜色的签牌,缓缓走了过去,微微扬起眼角:“明日与慕兄的对局,我很期待。”
慕远淡淡应道:“我也是。”
卢子俊走开后,吕博仁便凑了过来:“慕兄。”
面对吕博仁热络的笑脸,慕远也微微笑了笑:“吕兄。”
吕博仁用下巴点了点已经走开的卢子俊,说道:“慕兄明日的对手便是他吗?”
“嗯。”慕远点点头。
“虽然有些不甘,不过不得不承认,他的棋下得很不错。”吕博仁感叹了一声,复又笑道:“不过慕兄你才真叫我刮目相看,居然连范彦先都输给你了。你们那局棋可是相当精彩,如今整个扬州城都传遍了,相信很快,就会传遍江淮一带。”
慕远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自谦的话。
吕博仁稍稍犹豫了一下,又道:“有件事情,还是想跟慕兄说一声。在我与卢子俊对局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似乎他还留着什么后招。也许是我与他棋力稍有差距,他并未全力以赴。不过明日的对局至关重要,慕兄你又是赢过了范彦先的,他应该不会再留手。总之,请多加小心。”
慕远有些意外,不过对于吕博仁的好意还是表示了感谢:“多谢吕兄提醒。”
吕博仁笑道:“不用客气,也许还是我多虑了。”
“无论如何,都多谢了。对了,吕兄抽签的结果如何?”慕远问道。
吕博仁立刻沮丧起来:“我的对手是苏预之。所以,没什么指望了。”
慕远虽然想安慰一下,不过想想又算了。空言说起来都容易,吕博仁与苏预之的棋力确实颇有差距,除非苏预之状态太差频出昏招,否则的话,吕博仁的胜算实在很低。然而把胜利的希望寄托于对手的失误终究是太过微茫的。
吕博仁很快又恢复过来,狡黠地笑笑:“若是慕兄明日能赢了卢子俊,那么接下来的对手就是苏预之了。当然,前提是,我输了的话。”
按照抽签的规则,确实是这样。
回到客栈之后,慕远把吕博仁的话对纪三说了一遍。
纪三问道:“慕兄以为那人说的可是真的?”
慕远点点头:“应当不假。有些感觉确实是要在对局的过程中才能体会到的,吕兄也没有必要骗我。再则,观卢子俊的棋,有些过于锐利了。可是我感觉,他并不是一个那么莽撞的人,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纪三沉吟了一会儿,道:“慕兄说得有理。而且,听说卢子俊的老师乃是前棋待诏林于辅。林于辅下棋有一个特点,喜欢下一些奇招,若是一不小心中了招,很可能连一盘棋都要输了去。卢子俊既是他的弟子,很有可能便是在这里下的功夫。”
慕远点头道:“若是这样的话,倒是不难对付。所有的奇招怪招,都必须以合理为前提。倘若着法不合理,一旦被识破,则必反伤。若是骗招的话,那就更不足为虑了。”
纪三笑道:“以慕兄的棋力,自是不惧。”
夜里,卢子俊的居所还燃着烛火,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老者,两人中间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布满了棋子。
老者神色肃穆,沉声道:“彦儿,看完这局棋,你有什么感觉?”
卢子俊脸色还有些不太好看,过了一会儿才道:“两人都是高手,棋力都不低,而黑棋尤甚。黑棋看似全盘都处于被动攻击的位置,然而它才是真正掌握主动权的一方。黑棋对于全局的掌控能力实在让人惊讶,而这里的这一妙手,更是奠定了决胜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