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开始安静下来,投来好奇的目光。
陈邦在白鸥身旁站定,得白鸥眼神授意后朗声一言——
“以征税之名,巧立名目,威逼胁迫,额外向商贾摊贩索要银钱,按驻军新拟定战时军规,每人鞭刑二十,巳时已到,行刑!”
禁卫军得令,手起鞭落,痛苦的嚎叫声很快充斥着每一个人的耳朵,鲜血也染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将军……”陈安一届文臣,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别过脸来不敢看,“这……剩下的那些低阶军官几乎让陈邦抓了小半,这往后的事情,谁去做啊?”
“你还指望他们做事呢?”白鸥摇了摇头,“我只怕送得不够远!”
陈安疑惑的抬头,“将军是什么意思?”
“这群士族子弟和低阶军官,犯了事儿的吃鞭子,打伤了打残了,装囚车里,让剩下一半没犯事儿的送去庸城,送给项兴言。”
白鸥微哂,目露凶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送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我怎么能不回敬一份大礼?”
为了统治镇压数量如此庞大的流民草寇,肯定也需要在里面拉一些所谓“识时务”的谄媚小人替自己做事,所以低阶军官里,无论是否犯事,是否贵族出身,有一个算一个,白鸥全都不准备留下。
“把他们送走后,位子就由我们的人填上。”他继续吩咐道:“他们看着人数几倍于我们带来的禁卫,实际上,三个人干的活不见得顶的过禁卫军一个,全都是为了让那群世家纨绔有个去处而诞生的冗员。”
“将军——”陈安担忧道:“您这是公然挑衅项兴言和他身后的太皇太后了。”
“那又怎么样?又不是第一次了。”白鸥只要想到周哲翎在宫里对李遇做下的那些事,就恨得牙痒痒,“现在待城只能靠我,他们若是有别的招,这差事就轮不上我。”
所以,待城无恙之前,他白鸥就无恙。
“况且,项兴言都带了一波人走了,留下的,就跟之前被我抹了脖子的校尉一样,定然不是重要角色,项兴言不会为了这些末流的贵族和我翻脸。”
“别怕。”他拍了拍陈安的肩膀,“不管出什么事儿,都有我担着。”
苦点累点都能担着,但这群人留在身边,就算目下迫于威慑不敢随意在他背后添乱,他日开战,这群少爷兵阵前多哆哆嗦嗦地往后退——
光是动摇军心这一点,就足以致命。
这个万一不能卖。
“将军担忧的是。”陈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如此一来……”
“满打满算,驻地里所余下的士兵也不足四万,除开后勤工兵,能上战场的不过三万来人……”他看了眼营地内那一群目光麻木,瑟缩躲避的流民士兵,叹息一道:“还都是……”
白鸥也顺着陈安的目光扫了一眼。
的确,他们是最底层的流民——
常年受到高压管束,胆小怕事;也没有什么文化,没经过像样的训练;他们心中没有民族大义,甚至当初为了活着,有人连是非观念都可以抛却。
白鸥看着他们麻木的眼神,他们眼前受刑的可是他们昔日的长官,却没有一个人流露任何怜悯;若是有朝一日上战场,他们眼里又会有自己这个将军吗?
可恰恰也是这样的人,因为胆小,他们会一辈子记住眼前血淋淋的教训,永远不敢有侥幸心理;他们白纸一张,之后白鸥教什么,他们就会学什么;至于民族大义、是非观念——
比起建立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穷苦出身的人为了活着,会比谁都更坚韧。
“我不需要他们为这个国家,为陛下,为朝廷,或是为我一战——”白鸥沉声,眼神逐渐坚毅,“只要让他们明白,他们是为自己一战,为自己最亲最爱的家人一战,为好好地活下去一战——”
“他们将会所向披靡!”
他们没有世家贵族那么多复杂的考量,只要让他们相信跨过这一战,只要他们活着,就会活得更好;夹着尾巴的豺狼就会变成出笼的猛虎。
“将军……”陈安的眼神难以置信,他惊讶于白鸥对人性如此直白的剖析和理解,“您……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读史使人明智。
吊儿郎当的历史学教授已经见过太多更迭的历史,虽然殇宁王朝的一切告诉他史书不可尽信,但箭在弦上,他必须赌这一把。
“书上看的。”他无所谓道:“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将军,有朝一日猛虎出笼,我们还能约束吗?”
这是陈安最后一个问题,毕竟那群人中有流民,也有匪寇,一朝军功加身,没准儿就是新一代的兵痞流氓。
白鸥默默转身,看着陈邦已经又换了新一批的士兵行刑,越往后,罪越重,场面越血腥,营外的百姓已经有些不敢看的已经散了。
依照这个朝代的军法,各国犯事儿的士兵都是处以杖刑,他却特意命人造了木架,改了鞭刑。
皮开肉绽的视觉冲击才更能让每一个人记住。
他要消解营地外百姓的怨恨,也要给营地内他未来手下的士兵上一课。
“今天这这个血淋淋的现场,就会是未来‘猛虎’脖子上的枷锁,是他们骨子里的畏惧。”
行刑现场一直到傍晚才结束,木架边安排了随军的医博士,清创包扎后,犯事儿的就被装上囚车,由之前白鸥就定好的其他暂时置身事外的低阶军官同僚们押解,连夜送往庸城。
陈邦直接上任驻地军营军法官,有之前处理待城诸多军欺名案件铁面无私的声名在,又有白天//行刑现场的威严,足够震慑余下的士兵。
在来到待城的八天后,白鸥终于整理出一支人员相对干净的军队,人数不足四万。
内外人心已安,余下的,就是如何尽快训练好这支队伍。
这虽然不是他擅长的事,但李遇给他的两千人中不乏佼佼者,这些心腹也即时上任,填补了待城驻地军营,他手下各个军官职位的空缺。
当一切尘埃落定,夜色已深。
营地内除了了望台,最高的位置是一棵落了叶的毛白杨,此刻白鸥已经攀上了树枝,斜斜地倚着;唇边是他从那株刻意采回来的小叶女贞上摘下来的一片叶子。
还是一首谁也听不懂的曲子。
*****
同一时间的广明宫寝殿,小姚刚刚漏夜去取回了陈琸派人送来的信笺,甫一进殿,就瞧见李遇缩在龙榻一角,汗如雨下。
“陛下,陛下——”他轻声将人唤醒,“您又被梦魇着了?”
李遇睁眼,看见小姚后略略放下心来。
他方才梦境中是陈年的旧事,这么多年,也快要习惯了,只要不是他最害怕的场景就好。
“没事。”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瞧见小姚手中的信封,“陈琸有消息给我?”
小姚笑了笑,“是待城的来信。”
李遇一个翻身坐起夺过信封,双手不住地颤抖。
信封上“陛下亲启”四个字那么难看——
是他的白鸥哥哥。
之前那个荒唐的夜里,白鸥落荒而逃,之后他们就没能再见上一面,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上次给白鸥的书信里,他一个字都不敢多言,怕扰乱白鸥的心思,又怕白鸥还没有真正接受他——
只有一片落了的银杏黄叶替他痛诉衷肠。
他不知道白鸥看不看得懂,又或是懂了也只当没看见……
此刻他捧着白鸥的书信,还是觉得鼻梁酸酸的。
深怕里面的信纸不慎被撕坏,他颤抖着走到小案边,寻摸出一把小匕首拆开信封,打开一瞧,却是大失所望——
字迹工整,一看就是陈安的手笔。
他一个字都不敢写给白鸥,所以白鸥也一个字都没有留给他。
将信笺内容浏览一遍后,他随手将信纸递给小姚,“找个没人的地方烧了罢。”
小姚此前收到信笺时,一路上赶回广明宫的步子都很急,他也认出了信封上白鸥的字迹,只盼着这封信能让失眠了许久的皇帝睡上几日安生觉。
可当信笺终于送到李遇手中,他眼睁睁地瞧着李遇的脸色从欣喜到失望……
“陛下——”他担忧道:“是待城出事儿了吗?”
“没有,寻常报平安罢了。”李遇不欲多言,“你去把信纸处理了罢。”
“那……”小姚为难地盯着李遇还死死攥在手心里的信封。
“我就不能留着吗!”李遇难得对小姚发了脾气,他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过激,随即小声道:“上面也没写什么……”
可那是白鸥的字,唯一给他的四个字。
他的声音委屈极了。
小姚没有再言语,只是恭顺地垂首站在一旁。
李遇将那信封捂在胸口,过了良久才依依不舍地递给小姚。
他不情不愿地伸手,小姚正要双手接过,他又把手收了回来。
小姚恭恭敬敬地摊着手,看着李遇那只捏着信封的手颤抖着,来来回回几次,终于将信封掉落在了地上。
两人都立马躬身要去拾起,却看见信封里露出黄叶一角。
“陛下——”小姚拾起信封,“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