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的寿辰将至,他手上的确有件棘手的事等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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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皇帝生辰的千秋节本是应举国同庆,大宴三天;奈何前年江南遭灾,去年陈琸治河,都是海样的银子流水似的出去。
就从去年入秋前后,先是太皇太后寿诞,接着又是御阳山秋猎一场荒唐,不久前除夕又有岁暮大宴,全都做尽了排场。
饶是周哲翎再怎么想着绷面子,朝廷的钱袋子也着实见了底。
她之前问皇帝的意思,本就想让李遇自己说出“一切从简”的话,奈何高内侍眼界不够,丝毫没能体察上心,这才吃了瘪。
高内侍瞧不明白的东西,李遇心里门儿清。
他以大病初愈、体力不济为由,自请将三天庆典改为一场夜宴。
这事顺了周哲翎的心,也正合李遇的意。
大宴前夕,李遇已经收拾完毕,旁的人也都退了下去,只留下小姚正跪在一旁,帮他挂上腰间的坠饰。
“千秋宴虽一切从简改为夜宴,时间也不会短,到时候宫里的眼睛大都看着嘉承殿,正好你也不用去……”
李遇平举着双手,由着小姚打理,话说到这儿喉间一哽,顿了顿才接着道——
“你带上我们之前悄悄备下的元宝纸钱,再备上些吃喝,按老规矩,瞅个没人的档口儿,替我给苏嬷嬷送去……也算是我……”
尽一份孝心。
可这份心意究竟还是太薄了,他到底也没能说得出口。
“陛下,今年——”小姚困窘道:“恐是不行了……”
李遇诧异地低头盯着小姚,“怎么了?不是苏嬷嬷有事儿罢?”
“苏嬷嬷好着呢——”小姚忙解释道:“只是高内侍被太皇太后发落去了御阳山的皇家马场……去、去捡马粪……”
御前的内侍首领可不是随便捡个阿猫阿狗的摆上去就行,高内侍前脚刚被打发,后脚就接着是皇帝的千秋宴,一时寻摸不出合适的人选。
“论资排辈,就数奴才在陛下身边侍候的时日最久。”小姚怯声道:“所以今儿个夜宴,是奴才贴身侍候陛下。”
“捡马粪?”李遇皱了皱眉头不解道:“早上高献跟我去受百官朝贺的时候还好好儿的,太皇太后为何要突然发落了他?”
“就是百官朝贺之后的事儿,外头风言风语很多,奴才也不能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姚替李遇收拾停当,起身道:“一直想跟陛下说来着,但这一天陛下身边人都多,奴才没寻着机会。”
李遇仔细想了想,今天这样的日子,高内侍定是要前前后后晃悠讨赏的,可今天百官朝贺之后,的确就没有再露过面。
他一直知道高内侍是周哲翎的人,长久以来在对方面前都格外谨慎,无论周哲翎因何要弃了这枚棋子,按说他都该高兴。
至少是少了个眼中钉。
可只要想到晚上的事儿,想到他连夜和小姚偷摸折的那些元宝纸钱可能要送不出去了,心里仍旧不是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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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年殿上,周哲翎也正由周慕云侍候着更衣梳洗。
“姑母,这事儿,您真的不再查查么?”周慕云小心为阖眸的周哲翎簪上凤钗,“高献毕竟是御前的内侍总管,这位子没了——”
“没了,我好换个聪明些的。”周哲翎睁眼,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我扶高献这个废物坐上御前内侍总管的位子,是要他做哀家的眼睛,可这些年来他都打探出过什么?除了溜须拍马,一件正事儿没有!”
起先,高内侍靠着谄媚讨好入了周哲翎的眼,他本也不是什么顶聪明的人,加上这些年来李遇一直提防着他,是以他从来没有打探出过什么有用的消息。
只会那些奉承的话,时间长了,周哲翎也听腻了。
尤其是最近,先有李遇与陈琸为着江南的事勾勾搭搭,高内侍丝毫不查,险些打了周哲翎一个措手不及;后有一个来路不明的白鸥,周哲翎多方打探无果,只好教高内侍去探探皇帝口风,仍是没有下文。
“这个废物今儿个这样轻易便被人利用——”周哲翎冷声道:“没有脑子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碍眼。”
周慕云垂了垂眸子,“姑母怎知是为人利用?”
“慕云,你甚少对旁人的事儿如此上心,怎么?”周哲翎回头打量周慕云,“是真的担心哀家送给皇帝的女人里,有人先你一步诞下龙嗣?”
“呵——”她冷笑一声,“哀家这么疼你,怎么舍得?”
“慕云不是这个意思……慕云……”
周慕云急于解释,可说着话却突然反应过来,这事儿,有些不对味儿。
头前高内侍急匆匆地捧着一封信来告密。
信上的内容大抵是一个周哲翎送去李遇身边的女人向李遇哭诉,自己有了身孕,怕遭人陷害,求皇帝垂怜,赐个名分。
按理说,周哲翎最关心的向来是周氏能不能诞下李家的长子嫡孙,确保将来继承大统的孩子是周氏的血脉。
可偏偏这事,周哲翎一点儿也不急,转身便将高内侍发落去了御阳山的皇家马场,说是眼不见为净。
周慕云起先以为这是为了封锁消息,留待细查,可现在看来——
周哲翎丝毫没有要查的意思,关于这封信,这件事儿的真伪,她的心中似乎早已有数。
“姑母……”周慕云觉得一股凉意蹿上背心,“该不是……”
“哀家早就说过,你是聪明孩子。”周哲翎笑着拍了拍周慕云发抖的手,“哀家送那些个女人去,只是为你探路,免得皇帝跟他短命的爹一样,对哀家阳奉阴违,只恐到时候委屈了你。”
“你放心——”她嘴角轻微地抽搐,慢慢收起笑意,“哀家是不会允许那些下贱女人有孕的。”
她重新露了个笑,抬头盯着周慕云,重复道:“再也不会。”
周慕云努力握拳想稳住在周哲翎手心里发抖的手,却怎么也办不到了。
她想起之前,周哲翎要选出一批女人给李遇送去,那些女孩子还是她亲自去挑的。
各个二八年华,如花似玉。
起先她总安慰自己,那些女孩子从了皇帝,虽做不得正妻,也算是有个依靠,一辈子衣食无忧,算是个好去处。
只是她自幼长在深宫里,长在周哲翎身边;她太过熟悉这后宫的手段,也太熟悉周哲翎。
既然周哲翎如此笃定,那她几乎可以肯定——
因为那所谓的试探,这些年轻美好的女孩子,将一辈子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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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将广明宫和延年殿搅成浑水两潭的“罪魁祸首”已经跃上每晚必到的墙头,翘起了二郎腿。
高献这个人平时极尽谄媚,有活儿就推给小姚做,有赏就自己一定冲在第一个。
那夜白鸥在房顶上瞧着高献是如何的颐指气使,当着张太医和周慕云的面儿,把怨气和责任都往小姚身上推,深怕自己沾上一丁点儿。
与平日里对方谄媚巴结自己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这些倒也罢了,他尚可眼不见为净。
但自从他知道就是高献由着抱病在身的小皇帝饮酒,还在酒后给李遇送上了安神药……
“弑君”或许只是气话一句,但他心里那口气着实是没有再顺过。
既然他已经跟小皇帝打听清楚,高献是周哲翎的眼线,那这口气也就没必要再憋着了——
干脆一箭双雕。
顺了自己的气,也算……
捎带手让小皇帝透口气。
最近只要不当值,他天天都要跟高内侍推杯换盏,秉烛夜谈;好在高内侍带着私心往上凑,他又刚好有千杯不倒的本事,这才终于有机会赶在小皇帝的千秋宴前和高献“称兄道弟”,“一不小心”贪杯酒醉,“遗落”了那封信。
但凡他之前对高献有一丁点的误解,但凡高献不是周哲翎的人,或者高献不去献媚邀功,这事儿都不会成,他也不至于陷害了好人。
但他还真就一点儿也没看错。
高献明面上继续和他把酒言欢,私下却藏起了他伪造的信笺,找准机会就兴高采烈地赶去了延年殿。
好在他是真的不会用毛笔,字想写好难,想写得烂却很容易。
就他那两笔字,故意往乱了写,阖宫去寻,也不会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他只可惜自己对延年殿没有对广明宫那般的熟悉,今日不能亲眼去看看自己导演的好戏。
不过这不耽误当高献被周哲翎发落去御阳山皇家马场的消息传进他耳朵里时,他心情甚悦。
他今日当值早,歇得也早,便早早来到了“老地方”,就想看看小皇帝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开心。
有时候两个人不必在一起,也不必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就可以一同分享一些隐秘不可说的喜悦。
这是他不曾有过的体验。
他不知道这算什么,只是觉得很有趣。
坐在高高的宫墙之上,也算是一种别样的登高望远,他远远地瞧见嘉承殿前华灯初上,夜宴正酣。
不过今晚陪着李遇的人已经换成了小姚,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江宁城地势偏南,辞了旧岁便是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