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鸥抄手斜倚在窗框边,是他惯常懒散的模样,只是声音和脸色一般,沉如黑夜。
“到底怎么回事?”他冷声道。
宫宴期间白鸥轮到的嘉承殿前巡逻的活,他只在偶尔经过殿门前时远远地瞧见小皇帝一杯杯地灌酒,并不知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宴间。
“哀家这几日听说,好些世家的小姐都在和皇帝身边的那个执戟攀亲事,也没听说他瞧上了谁家的。”
周哲翎还是坐在帘幕的后面,但只要她一开口,还是能让满殿神鬼尽皆屏息凝神。
“皇帝拘着自己不肯早日成家,连带着教得那群做臣子的也都不学好。”
“嗐——”御驾边侍候着的高内侍忙献媚道:“老奴听闻白大人二十有七了,至今都未娶亲,想是眼界高的;现在又屡立奇功,前途无量,可不得挑个合心意的。”
“是了,你不说哀家倒忘了,姓白?”周哲翎声音淡淡的,“他头前儿救驾有功,该赏的都赏了,等着年节忙完,也该晋一晋官位,就当做是娶妻的贺礼了。”
周哲翎闲话一句,本意是想提点着皇帝与周慕云的亲事,怎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白鸥长吁一口气,松开手臂站直身体,朝龙榻边走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被人拐弯抹角催婚的一天。
小姚捧着手里的宫灯走到白鸥身后,心中有些怅然。
这么长时间了,白鸥进屋只关心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半句也没有询问过李遇的身体。
可李遇却连昏迷中都亲昵地呢喃着白鸥的名字。
在小姚的记忆里,曾经在李遇的噩梦里,大多是呼喊苏嬷嬷的。
他禁不住有些替皇帝不值。
榻间的李遇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眼睛,轻轻地蹙起了眉头。
“我在凉亭没有瞧见你。”白鸥略微侧了侧身,挡住了身后的光线,颀长的身躯在宫灯下拖出一道人影,刚好拢住榻间的小皇帝,他压低声音道:“今晚是谁跟着陛下?”
白鸥细微的动作做得很自然,换作旁人,定是不查的;但小姚这十年来跟在李遇身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出了名的细心。
“奴才是不够资格陪陛下出席夜宴的。”他喉间有些细碎的哽咽,“那样的场合都是高内侍贴身侍候着。”
“他没有脑子吗!”白鸥愤声,不觉提高了嗓门。
李遇在榻间似是也有知觉,跟着轻咳了两声。
白鸥长吁一口气重新压低声音,“服药忌酒,这不是常识吗?陛下的脸色白天瞧着就已经不好了,他由着陛下在宴上饮了那样多,还敢端安神的药来?是诚心想要弑君吗!”
“你——”小姚这样谨慎的人,竟是吓得敬语都忘了,他连忙改口道:“白大人是如何知道陛下病因的?”
小姚之前也零星从白鸥同李遇的对话间听到过一些,白鸥总说自己什么都知道,但这也太神了罢!
白鸥一脸理所当然,“听来的啊——”
他今夜也不当值,总不能抱着小皇帝冲到太医院去,只好将李遇送回寝殿后通知小姚,在人赶来前躲上了房顶。
毕竟爬李遇的窗口和房顶,他这些日子以来可是熟练得很。
他转身看见小姚错愕的眼神,才反应过来,自己上房上得“得心应手”,旁人是不知道的。
于是他伸出根手指,指了指头上的房顶。
小姚点点头,算是明白了,又听见白鸥轻声低语道——
“可是太医没说,他一会喊我,一会又不认得我……”白鸥回头望着小皇帝在睡梦中仍然拧着的眉心,“是为什么……”
“陛下噩梦缠身,向来有梦呓的毛病。”小姚恭谨道。
“陛下小小年纪——”白鸥的眉头也渐渐收紧,“哪儿来这么多噩梦要做?”
“大人别问了,陛下不愿旁人提起。”小姚垂了垂眸子躬身道:“您就当陛下是烧糊涂了罢,反正……陛下醒了,也是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什么的。”
白鸥也跟着垂下眼睫,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
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轻松,又像是少了点什么的怅然。
那种感觉是什么他还不明白,但眼下有件事他却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李遇那么抗拒周哲翎的人出现在他卧榻之侧。
“以后别总给他吃药了。”白鸥轻声道:“睡前,陪他围着广明宫跑上两圈罢。”
除了小时候一个人怕黑,他很少有睡不着的时候,也就是在国外的那半年,轻度的神经衰弱曾给他带来过严重的睡眠障碍。
他也曾服用过一些助眠的药物,但所有药物都会产生依赖——
他很不喜欢依赖。
任何形式的。
后来听从医生的意见,在睡前适当运动,可以帮助睡眠。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养成了常年锻炼的习惯。
“我走了,省得等会再教人撞见。”他转身对小姚道:“你照顾好他。”
“白大人——”小姚对着白鸥离开的背影踟蹰良久,终于还是在白鸥迈过屏风前开了口,“太医吩咐过陛下静养,不会有人来。”
“大人……您……”他支吾道:“您就留下来陪陪陛下罢。”
“我出去守着送药来的内侍,把人拦在外面,便不会有人发现的。”他走到白鸥跟前行了个礼,“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陛下的心情总是不好……”
白鸥想问为什么,小姚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他——”他起身时小声道:“醒来若是能瞧见你在身边,该是会很欢喜……”
小姚的声音很轻,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屏风后面,他不知道白鸥能听见多少。
这个夜,很静。
第39章 我不好了。
不多时后,小姚送进来一碗汤药,可李遇还昏睡着。
他本就生得比李遇还要瘦小不少,忙活了半天也只能是把药汤洒在了李遇的颈窝里。
白鸥靠在床边,看小姚紧张地用帕子为李遇拭去颈项间的药汁,突然就想起凉亭里小皇帝那截泛着异样绯红的颈子和锁骨来。
再瞧着榻间的动作,心里怎么都觉得怪怪的。
他不太舒服地清了清嗓子,沉声道:“我来。”
喂药这么精细的功夫他没做过,只是绕到小皇帝头前,将人扶起了起来。
他要比李遇高大不少,正好能教小皇帝枕着他的肩。
于是这碗药,才算是顺利地喂进了李遇嘴里。
小姚侍候着李遇服过药便退下了,殿上没有旁人,白鸥也从来不是个讲规矩礼法的,他将小皇帝重新放落榻间躺好,索性就着方才的姿势坐在龙榻边,靠着床框假寐。
阖眼前,他又拉了拉李遇的被角。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药有奇效,这一夜小皇帝出奇的安静;躺下后几乎连睡姿都没变过,之前紧锁的眉心也解开了,脸色沉静,完全就是安稳地睡着了。
只是很遗憾,一直到晨光将熹,白鸥都没能等到小皇帝醒来。
夜里无人的寝殿不代表白天也会没人,至少太医会来,可能周慕云也会来;天亮后看守广明宫的禁卫数量也会翻倍,教人撞见了,总是麻烦。
白鸥不得不走。
他还要去帮苏嬷嬷推车;这一夜阵仗闹得这样大,要是苏嬷嬷再见不到他问上两句,肯定得急死。
榻间对一切无知无觉的小皇帝,这一觉睡到晌午才醒,睁眼便瞧见正在铜盆便淘洗帕子的小姚。
“小姚……”他唤了一句,声音还是很虚弱,语气却很急,“我怎么在这?”
好在李遇一直没醒,按着太医的嘱咐,殿内没有留旁人,因为这侍候人的下人功夫,一直是小姚在做,连高内侍都只是在外间候着。
“陛下!”小姚转身,大喜过望,也顾不上太多规矩,扑到在榻边,“您终于醒了!昨夜吓死奴才了……”
“我怎么在这?”李遇又重复了一遍,所有关于昨夜的所有记忆都已经很浅了,他疑惑道:“我记得我是宿在凉亭的……”
“是白大人送您回来的。”小姚跪在榻边垂首哽咽道,“您晕倒了……”
真的是白鸥?
李遇闻言有些难掩眉间的欣喜。
他感觉自己昨夜迷迷糊糊做了个梦,也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就记得自己好像倒在一个温暖坚实的怀里。
他能确定那一定不是苏嬷嬷,却不敢想真的是他的白鸥哥哥。
想着想着,他便难为情地红了耳尖。
但这欣喜并没有持续得太久,他抬眼在整个寝殿巡觑一圈——
空空荡荡的。
“他人呢?”
这是个问句,语气透着点明显的失落。
“天亮前走的。”小姚轻声道:“白大人扶着您喂药,还守了整夜。”
“真的?那我——”好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雀跃得有些过于明显,李遇不好意思地颔了颔首,酡红从耳尖染到了颈子上,“我睡着时,有、有没有说什么……”
“奴才守在外间,没有听见,不过白大人走时也瞧不出异样,想是没什么的。倒是——”小姚顿了顿才道:“倒是听白大人说起陛下在凉亭昏倒前,一时唤着白大人的名字,一时好像又认不出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