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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已深,当李遇带人再推开广明宫寝殿的大门之时,小姚瞬间瘫软倒地,手中颤颤巍巍地握着的匕首“当啷”落地。
“陛下——”他完全失了规矩体面,跪地大哭,“奴才……奴才真的害怕……”
推门回到这个寝殿的,再也不是李遇了。
李遇这一程下得孤注一掷、九死一生。
他手头拢共就那几千人,营地炊烟虽是可以制造出万人假象,可但凡有人靠近瞧一眼,就会穿帮。
几千人可以制造万人炊烟的假象,却无法制造万人漏夜持炬横刀逼宫的场面,刚才但凡周哲翎出殿门查看一眼,他都有可能前功尽弃。
“没事了。”他蹲身拍了拍小姚的肩膀,算是安慰,“都过去了。”
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打颤。
“陛下……”小姚抽泣着,全身哆嗦,“您……真的、真的不怕吗?”
李遇低头苦笑,也是怕的罢。
十二年前,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比他大两岁的周慕云,他那时还不知道,论辈分,他自己还要唤那个小姐姐一声“姨母”,更不知道这个女孩会是他日后钦定的“皇后”。
那时他刚刚看见小白吊死在自己面前,回宫又看见了那只所谓“纯血”的波斯猫,疯了一样的要冲到延年殿去,连苏嬷嬷都拉不住。
延年殿外的小径上,却碰到了同样泣不成声的周慕云。
那年他只有七岁,周慕云九岁。
周慕云被接进宫来之前,她父亲告诉她,一定一定要听话,全家的希望、命运,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
可她只有九岁,时常想家,那时她还会在周哲翎面前掉泪。
但很快,她就再也不会了,因为她知道周哲翎不喜欢——
她姑母在她进宫后教她的第一件事便是,喜怒不可形于色。
李遇现在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如何发现哭声,又是如何找到了躲在树后偷偷抹泪的周慕云,他只记得那时周慕云和他说过的话——
“我父亲和我说过,死者可以悼念,可以放在心底铭记,但我们到底还是要为生者而活。”
“小白可怜,难道这只小猫就不可怜吗?”
“你现在冲去延年殿,小白也不会活过来,可这只小猫以后要怎么办呢?”
周慕云伸手摸了摸李遇怀里那只波斯猫的下巴,“它又有什么错?”
“若是不喜欢,就送给我罢。”
“我和你一样,在宫里也是一个人,有它作伴,我定会好好照顾的。”
七岁和九岁,都是天真无邪的年纪,李遇和周慕云在同一年,一同成为了周哲翎玩弄权术、把持朝政的棋子,是提线木偶,是工具人。
但是他们都必须活着。
为了那些在乎的人,好好活着。
他们也算一对青梅竹马,但却没能生出半点男女私情,因为他们更像是曾在孤独战壕里并肩的战友。
某天夜里,曾有一女子兜帽遮面,提灯夜行,叩开了广明宫的大门。
“周氏罪行罄竹难书。”当夜的李遇沉声道:“即使你愿意出手相帮,朕也不可能赦免周氏全族。”
“陛下。”那女子取下兜帽,福身行礼,“您可知道我父亲为何为我起名慕云?”
“即使身为周氏家主,他也一样向往过天边无拘无束、自由来去的半缕微云。”
“并非每一个人都生来眷恋权位,陛下应该比谁都清楚,有的人被架到那个位置上,是无可奈何的。”
“那是父亲对慕云,最深的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辣~12点前还有第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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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他动手了。(三)
“陛下——”
李遇在沉思间不知道小姚是什么时候退出了殿外,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悄返回殿中。
他被小姚的声音唤醒,先是一个愣神,转身时看见小姚明显局促的表情,问道:“怎么了?”
“殿外——”小姚踟蹰道:“周家三小姐求见。”
李遇不明白小姚为难的原因,不解道:“那就请进来啊。”
“这——”小姚低声道:“不太合规矩。”
李遇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小姚,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三小姐素缟麻衣,赤足而行,脱簪戴罪。”
按照殇宁祖制,即便后妃,衣冠不整也不可进入皇帝的寝殿,更何况周慕云身份特殊,到底还是个未嫁女,实在于理不合。
李遇连忙随小姚往殿外走,远远便瞧见周慕云跪在廊下。
“这是做什么?”他蹙眉偏头,刻意避嫌,“朕知道,周家的事与你无关,你大可不必如此作践自己。”
“罪妇人虽未参与其中,但周家歹事,桩桩件件,罪妇人大抵都是知情的。”周慕云颔首轻言,“知情不报是为包庇,罪妇人不敢申辩,眼下只是另有一件事央求陛下。”
李遇背过身去,“何事?”
“姑母醒了。”周慕云傀怍道:“她寻死觅活,一定要见陛下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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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年殿上,周哲翎已经褪下太皇太后那一身繁复庄重的袆衣,严冬未至,她却裹在了厚厚的棉被里,肩上还披着条狐裘氅衣,有气无力地倒在美人靠间。
除了头顶珠翠,白发散乱在肩头,枯萎黯淡;洗去脂粉的脸上皱纹沟壑,额前眼下几块老人斑清晰可见。
殿上燃着不合时宜的炭火,几声沉重的喘息声落地,无不昭示着这个老人行将就木的凄凉光景。
她听见殿前的动静,缓缓地睁眼,最先瞧见的却是跟在李遇身后的周慕云。
周慕云身上、脚上胡乱套着李遇着小姚找来的宫女衣履;皇帝后宫没有别的女人了,李遇却没法带着这样的周慕云往延年殿走,只好草草行事。
周哲翎嫌弃地别开眼,撇了撇嘴道:“没一点规矩。”
“天都快亮了,朕还要早朝。”李遇没有搭理周哲翎的话头,“太皇太后有话便快些说罢。”
周哲翎抬眼瞟了一眼李遇,虚弱地抬了抬手,屏风后一老嬷嬷珍而重之地捧着一个锦盒走了出来。
“凤印。”她言简意赅道:“哀家想跟陛下最后做一笔交易。”
“皇帝手握兵权,只要哀家闭眼,便再没有人可以阻止皇帝亲政掌权,反正你横竖是喜欢个男人——”
“这方凤印——”她看了眼站在门边的周慕云,“交换这丫头一个后位。”
“皇帝你给她一个富贵,他日不管从哪里弄来孩子,这丫头有个嫡母的名分,能在宫中度日便是了。”
“皇帝放心,这丫头没有左右皇帝的本事和心性,哀家只想——”
“保下周氏全族性命。”
“太皇太后行至水穷处,仍不忘运筹帷幄——”李遇欠身道:“遇儿当真佩服。”
“遇儿?遇儿……遇儿……”周哲翎长叹一声,又在嘴里将这个名字重复了好几遍,“皇帝已经十数年不在哀家面前用这样的称呼唤自己了——”
“当年……”她伸手比划着,“皇帝只有这么高,哀家刚从永巷把你接出来,你总是抱着哀家的腿——”
“遇儿要这个——遇儿要那个——”她捏着嗓子,夸张地模仿着孩童的语气,“皇祖母,你抱抱遇儿好不好——”
“那个孩子死了。”李遇冷漠地将周哲翎打断,“广明宫的寝殿前,和翠珠一起,被你打死了。”
“那小丫头叫翠珠?哼——”周哲翎冷哼一声,“哀家都已经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手上沾染了多少条人命,萧美人,翠珠,甚至包括我母亲——”李遇微哂,“若是桩桩件件都记得,午夜梦回之时,如何能睡得着?”
“皇帝又沾染了几条人命,不是一样睡不着吗?”周哲翎冷笑,“其实哀家也睡不着,身居高位者,又有几个是能好眠的?”
李遇坦然地抬眸,“可朕现在睡得很好。”
“皇帝眼下胜券在握,高枕无忧了?”周哲翎沉声,“这是不准备同哀家谈这比买卖了?”
“这么多条人命,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李遇疾首蹙额,“在太皇太后眼中,就仅仅是买卖而已?”
“她们——”周哲翎深吸一口气,几乎将后槽牙咬碎,“都是贱婢。”
“你送进朕宫里来的那十几个丫头,她们只有十几岁大,就为了您无聊的试探,一生都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李遇质问道:“不用说,也是因为她们出身微贱,对吗?”
“那江南几十万百姓,洪灾之后又要面对圈地和旱情,百姓民不聊生,几乎易子而食,又是因为什么?”
“待城军民十万,热情善良,城池富庶不输江宁,现在只恐已沦为人间炼狱,又是因为什么?”
他不断地诘问,“难道出身卑贱的人,就不配活着吗?”
“呵——可笑。”周哲翎不削道:“待城之殇,究竟是谁之过,是谁调走了待城三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