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脾气很好、很有耐心。陪我这个半路出家、当差不到两年破天荒气死局长、在职进修选地质科学研究所的外行人,也从不抱怨。
不知道为什麽,我知道他好相处,但从来不觉得了解他。看他像隔好几层纱,总以为学者多半就那样,脑子浮在空中着不了地。
可我真高兴现在是他在我身边,我觉得三餐会有着落,每天有地方可去,晚上有人帮我盖被、陪聊天。
“你想,先从什麽了解起呢?”
他为什麽这麽小心翼翼?我是想多了?还是……不对,刚才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为什麽昏倒?他为什麽隻字不提?但是,我若不相信他,还能相信谁呢?
“嗨!就我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我是说柳翠翠,不是,柳翠衫,反正就,这个人。”我指指我自己。
“柳翠衫是漱石山庄庄主,他的母亲是路杰林的姑姑。但姑姑在柳翠衫很小时后就去世了。柳翠衫已经懂事,他很怀念母亲,开始将自己打扮成女孩子,穿得像他母亲,举止动作都模彷他母亲,称自己是翠翠,好像这样,他还能跟母亲用这种方式相处。”
“你们,真是好到能结盟的朋友?”我伸手拿了块绿豆糕。
他手肘碰碰我,说:“你警大毕业果然不一样,短短时间,资讯有限,这麽敏感!这,有点複杂。表面上,翠翠视路杰林为死敌,想办法要跟他划清界线,我现在能找到的线索是,翠翠其实發现,当初路家高爷爷是想要封掉柳家医馆的!”
“为了罂粟!”
“没错,他们所说的黑心红花,生养在早晨雾气凝重午后乾燥的地带。这种气候让植株發展出强大储水能力。这种地方养出来的黑心红花含有高单位生物硷。柳天仁就是靠提炼生物硷製作一种叫芬铎的汉药。能镇定、止痛,据说配药得当,还可缓解血栓、治疗心脏疾病。柳天仁的芬铎比当年他爹和爷爷尝试用乾燥的黑心红花果实製作的黄色粉末要精纯许多,功效也更加稳定。”
“他们柳家,因为这个赚了很多钱?”
“不知道,有,也不明显。我觉得他们更重视管道开發,而不是赚钱。就是能卖给什麽人。他们有一些管道,将药物输出到宋国。他们跟更远的潇国有很多联繫。这两国一直有秘密管道买卖这项药物,但都没有文件记载到底药去了什麽地方?医治了哪些人?哪些病?”
我从桌上拿起一个包子,问:“这柳天仁和柳翠翠怎麽看着这麽不像同一个阵营的?他们真是父子?"
“是,路杰林应该是很小就认识柳翠翠,他们是姑表,可以确认柳天仁和柳翠翠是真父子。柳天仁的芬铎疑似被宋国军方使用,也疑似有潇国皇家和农民持有这种药,但都查不出就是柳家的配方。因为配方是最高机密,没有人知道。柳翠翠却希望周国朝廷掌控这项製药,并且监管这项药物的使用。他们的确不能算是同一阵营。"
“全面监控!那就是不惜冲突他老子?"
“我倒不觉得他父子俩关係多不好,不曾听说有过冲突。你也看到了,柳大夫还是很关心儿子的。"
“这製药掌握的是药方,那黑心红花的货源是谁供的?"我再拿一块绿豆糕。
“不知道。货源也可能不止一个。我所知道的是路家高爷爷在当吴县总捕头时,曾在北山口外驱赶捞过界入侵周国农地的宋国牧马人,他意外發现,许多马商在当地附近临时马市进行一些剧毒药草交易,黑心红花果实也在其中。
高爷爷没有证据,这些药草最后是不是流向柳家医馆。但柳家医馆却持续能够用黑心红花製药。后来的路家曾爷爷和爷爷都对此事颇为关注,但不曾听说他们大举查封毒草交易或是为难柳家。他们只是猜测,认为这些用黑心红花製成的镇痛药物可能是从柳家医馆流出,最后却意外帮助了宋国军队,无心插柳。
不过,柳家有製药方法,却没有持续的黑心红花来源,这点一直是无法定论柳家的症结。一帖用意良善的药方,不能等同于毒药。”
“所以你曾爷、你爷、你爹这几代人就一直投入查察柳家这项药物的製作、用途、销往何处,喔,还有黑心红花哪来的。你家祖先爷爷们对这药到底什麽看法?”
“他们都主张封掉柳家医馆而不是禁用黑心红花,我也不明白。我推测,其实是柳家医馆受到了什麽威胁,又或者有什麽必要原因,必须让黑心红花製成的药运到遥远的地方,而且还反复落入宋国军队手裡。但又是谁,将黑心红花送到柳翠翠的爷爷和曾爷爷手上让他们可以製药?至今我还没有头绪。”
他说话很小心,小心的话裡透露很多信息。为什麽只提黑心红花送到柳翠翠爷爷和曾爷爷手裡,而不包括柳天仁?这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难道他知道柳天仁自己有货源?是柳翠翠供的?听柳天仁说话时不像啊?父子间显然没有熟到那地步。
我盯着他渐渐沉下眼帘思考的样子,伸手又拿一包子。
“嗯,路家爷爷们,都曾替柳家历代大夫,这个,试药?”我其实只是假设。
他转过头来看我,说:“你怎麽知道?”
“我……我哪知道,就猜的。”你都叫人家姑父了,人愿意嫁女儿关係不能说不好,而且得好个好几代吧我看这裡民风保守的!用点心对话吧,真是!
“路家先祖确实都跟柳家大夫有某种联繫,我其实也不清楚到底为什麽,但我认为他们都担心柳家医馆的存在是一种国安威胁,他们都是站在帮助历届柳大夫的立场。我查阅过县衙资料,历代路总捕头都是死于类似心肌梗塞而不是药物上瘾,不过这些官方记录都非常模煳,不一定是事实全貌。是不是罂粟的高单位生物硷诱發心梗我不知道,现代医药知识在这个时空裡,如何被人们理解,这些都影响官方记录。”
“为什麽到了你这代,你跟那柳翠翠就得演成死敌啊?”
“路杰林希望向柳家输诚交好,一旦缺粮或战争,乡里需要柳家医术照看,需要医药资源,这点我能明白。柳翠翠却希望与路家保持适当敌对关係,这点我不是很懂。是不是,不想让县衙介入监管黑心红花?不晓得。
不过,可以掌握的是,他在主持漱石山庄的时候,不断透过自组马队在境外独立营运,拒绝县衙规管。要知道在这裡,民间拥有马队形同与军方、县衙对立,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麽要这样做?我明明觉得柳翠翠和路杰林小时候关係应该挺好才对。”
他说得太过简洁,不过我也不想多问。
“哎我说,你,是什麽时候认出我的?不是一开始吧?你一看到我都昏过去了!”
“我以为柳翠翠是真的死了,你在我房裡醒来,我是吓一跳的!”
“没吃什麽假死药?"
“没,至少我没给他。"
“哎,你还没说怎麽认的呀!"
“那晚你睡着后我听到你……打呼。"
“……"
“还有说梦话。"
“…………"
“当然还有你说话的样子,你说话的内容。你那麽滑头!我猜,终究是你来了。"
“不高兴是我?"
“没有,我没得选。"
臭小子!我用没穿袜的脚尖,戳他套了袜的脚背。
“就算表面敌对,还能混到要结婚?这什麽年代,结婚不是儿戏吧!你和那柳翠翠平时都干什麽去啦我不在时候?”
“截镖。”
“黑心红花啊,你们截的?”
“嗯。”
“嗯啊?那你在县衙又跟大明乱说!"
“大明的官不好当的,他要负责协调西北镇防军的边管,他还有心脏病,少让他操心。而且不编个理由,我哪能去宋国看看!"
“什麽意思啊?”
“试探周朝廷意思,试探宋国意思。宋国放马商东徙,这对周很挑衅,战争需要粮与税,我们西北大豆田产量没了,粮少税少,双重损失啊!”
“这麽明恍恍的挑衅,你真当我白痴!”
“哈哈哈哈哈,我是看看你还专不专心,就知道一直吃!”
“专心专心!嗳,我就想知道,我们这算是穿越对吧,那为什麽你好像已经进入状况很久,我怎麽才刚到一样,我们这是……嗯,落在不同时间点?”
他竟然轻捏我的脸,说:“你还真聪明!”
“那你是早我多久?"
“也就半年。"
“我问你,这柳翠翠会不会武功啊?”我一边倒了两杯茶。
“会,而且武艺高强!”
我心底开出一朵花来,武艺高强啊!爽死了!
“跟你说案情真是轻鬆,比跟你说火山科学容易多了,不愧是警官!”
“谢谢,我也不想啊,做个研究死东西的学者多好!”
“死东西?火山也是会活过来的,还能把人吃了。”
“是、是,大学者,说得是!"他这人还挺烦,连幽默感都很过时。
“柳翠翠习武是在他到西南边境探勘罂粟田的时候,那是他十五到二十一岁之间的事。在这中间,他回到吴县山边建立了漱石山庄,那是一个很有组织、拥有私人武力的团队。而他,是漱石山庄最重要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