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阙心知老夫人这是避重就轻,皱眉道:“今日您一个人出门?”
老夫人的胃病发作得急,身边常年要跟着人,顾阙也多番叮嘱,没想到还是出了状况。
“医生说过,您身边离不了人。”顾阙常把这话挂嘴边,老太太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但她还是不忍拂了外孙的一片心意,点头应了。
顾阙的脸色这才松泛下来,老夫人拉他坐下,见他愈发清减了,心疼得不得了:“听说,你爹把酒店和餐厅都给顾恩了?真的一点儿都没给你留?”
见顾阙默认,老太太忍不住骂起来:“你爹可真不是东西,我当初就是瞎了眼,才同意秋儿嫁给那个混球!”
顾阙见她动怒,忙安抚道:“您息怒,当心气坏身子,酒店和餐厅我不稀罕,只要亦铭坊在我手上就好。”
老夫人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外孙,半晌长叹一声:“你说得对,咱不要他顾家的东西,亦铭坊不一样,那是你娘的心血。”
当年姜家小姐姜婉秋的婚事轰动了整个海城,嫁的是门当户对的顾家少爷顾诚。
人人都说姜婉秋是名门闺秀,却少有人知道,她也是个出色的制衣师傅,亦铭坊最早是由她开设的。
姜婉秋不愿做那闺阁中的金丝雀,将大半心血投注在亦铭坊上,如若不是那次意外,她定会成为众人称道的制衣大师。
只可惜,一场意外拖垮了姜婉秋的身子,如花少妇终日缠绵病榻,没过多少时日,便撒手西去了。
姜氏去后,顾诚本想将姨娘方氏扶正,碍于姜家反对,便一直耽搁着。
顾阙垂眸道:“这事儿怨我,要不是我当年走丢,娘也不会……”
“说什么傻话,怎么就怨你了!”姜老太太不满道,“要怨就怨你爹,好好个大活人牵着出去,竟还给弄丢了!”
顾阙三岁那年,顾诚领着他出门,却把人给弄丢了,为这事儿姜婉秋与顾诚彻底离了心。
姜婉秋发动一切人力物力找儿子,只可惜,到底伤心过度掏空了身子,没多久就病逝了。
她去后,顾诚早有了新欢,找儿子的事情险些耽搁了。
好在姜家心疼女儿,多年来一直坚持不懈地寻找外孙,终于在顾阙七岁那年将人找到了。
老夫人不忍看顾阙自责,忙笑着将话题岔开了:“说起来,今日还多亏了夏先生帮忙,若不是他拉住我,后果不堪设想……”
“夏先生?”顾阙一番细问,才知晓其中的机缘,亦受老夫人所托到那豪泰西服店里答谢恩人。
夏谨亭还不晓得自己的一句“多来店里做些衣服”被姜老夫人当了真,他规矩本分地在店里工作,间或抬眼看看店外。
这一眼便看出了不寻常,不知是否他的错觉,总觉得有人盯着店子看。
那些人藏得十分隐蔽,大抵在马路对面,全都穿着短打。
“一个、两个、三个……”夏谨亭正数着,一条抹布却横空“飞”来,他扬手接了。
阿忠沉着脸说:“把窗户擦了。”
夏谨亭低叹一声,自打广告牌挂到门面上,他的日子又不好过起来。
他一个学徒,反倒在客人面前比伙计得脸,阿忠心下嫉妒,私下里没少变着法儿磋磨他。
像这种“天外飞布”的把戏,隔三差五上演几回。
夏谨亭敛了心神,专心擦窗。不料店里却突然闯入一拨人,瞧着像是地痞混混,手里还都拎着家伙。
店里的管事认得他们领头的,赶忙上前赔笑:“什么风把祥爷吹来了,来人,看茶!”
“不必了,我们可不是来喝茶的!”祥爷“啪”地把家伙砸在桌上,随手拎起架子上的样衣,用力搓成一团。
“祥爷,祥爷,您有话好好说,别动手!”管事看着那皱成一团的样衣,心惊肉跳。
祥爷不耐地掏了掏耳朵:“想让我停手,好说,把他赶走!”
管事顺着祥爷的手势看去,那黝黑的指节正正指向擦窗的夏谨亭。
“祥爷,您说笑了,这是我们店里新来的学徒,他若得罪了您……”掌柜的话未说完,便听到一阵碎裂声。
祥爷把一只大柄茶杯给砸碎了!
那本是一套茶具,茶壶连着茶杯一共五件,前些日子被齐暄砸了一件,今日又被祥爷砸了一件。
管事如鹌鹑般缩缩脖子,老实了。
“我瞧着你是个知趣的,这才给你机会,你若不照着我说的做,碎的可就不止茶杯了。”祥爷说完,身后跟着的地痞全都举起了家伙。
夏谨亭又一次成了焦点,所有人都在看他的反应。
面对如斯恶霸,夏谨亭十足淡定,他将抹布放好,利落地跳下垫脚凳。
明明做着擦窗的力气活,衣衫却纹丝不乱,与粗放型的祥爷形成鲜明对比。
“谁派你来的?”夏谨亭问出了众人心头的疑惑。
“夏先生,蒋少让我给你带句话,还请你行事前务必三思,莫要丢了蒋家的脸面!”祥爷见夏谨亭并无惧色,倒对这位传言中的“男妻”高看一眼。
蒋少?夏谨亭冷笑出声。他若是不作妖,夏谨亭都要把人忘了。
“我和蒋宽无半点关系,他凭什么管我!”夏谨亭丝毫不怯。
祥爷嘬着牙花子:“我不管,蒋少给钱,我办事。你不走,我就砸店!”
管事头疼得看着两人,末了冲夏谨亭拱了拱手:“咱们豪泰庙小,实在供不起你这尊大佛,你走吧。”
夏谨亭握了握拳,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管事避难般转身,往后头去了。
一屋子伙计面面相觑,谁也没言语。
夏谨亭看了一圈,明白了。
他不再犹豫,到炕上收拾了包袱,离开了豪泰。
马路上人来人往,夏谨亭置身期间,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离了夏家,好不容易进了豪泰,以为总算有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转眼间却又被赶了出来。
夏家、蒋家、男妻、婚嫁,这些词汇像是一个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人活生生地吸进去,囚禁终身。
他甚至开始怀疑,书中的情节是定好的,无论他怎么努力,总有外力迫使他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可他是夏谨亭,是从现代来的夏谨亭,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做不了书中人的荒唐事,也无法忍受装聋作哑、庸庸碌碌的一生。
仿佛感应到他难过的心境,细雨从天际飘落,砸在夏谨亭的头上、身上。
他机械般向前走,不知不觉来到破旧弄堂深处。
与宽阔的马路不同,弄堂里的道路又挤又窄,采光也不好。
夏谨亭寻了有瓦遮头的一处,缓缓蹲下。
他累极了,需要歇息。
“下雨咧,秀华,收衣服咧!”尖锐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夏谨亭身后忽然被人踹了一脚。
“哎哟,这什么东西啊?吓死个人咧!”女人猛地拔高了声调,“你作死啊,蹲在这儿,一声不吭的哦。”
夏谨亭抬起脸,此刻的他着实有些狼狈,发丝沾了雨,软趴趴地贴在额头上,却把一张苍白的脸衬得更俊了。
王桂花在弄堂里住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长得那么俊的男人。
她不由地放缓了语气:“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夏谨亭站起身来,拢了拢肩上的包袱,“请问,附近可有投宿的地方?”
王桂花看了眼那湿透的包袱,了然道:“没地方住啊,正好,我家里还有空房间,一个月两块银元,不收你茶钱、扫钱,住不住啊?”
夏谨亭怔愣片刻,明白过来。
他这是碰着了弄堂里以房租为生的包租婆了,一月两块银元,对现在的夏谨亭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可想到穷追不舍的蒋宽,夏谨亭又坚定了不能妥协的决心。
他咬牙点点头,肩上立马挨了一巴掌:“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帮忙收衣服!”
王桂花倒是半点不拿他当外人,将一大摞衣服丢他怀里。
王桂芳的房子是三层的阁楼,一楼自住,二楼往上出租。
如今二层住满了,只剩三层阁楼还空着。
夏谨亭上了阁楼,费了一些功夫将积灰的房间收拾干净,换上合用的床褥,这才松了口气。
房子里的浴室是公用的,夏谨亭瞧着一身狼藉的自己,决定在晚饭前洗漱一番。
到了地方才发现浴室的门上插了栓,显然是有人在用。
不多时,木门从里头打开了,一位身穿家居服的女子正擦着湿发。瞧见夏谨亭,她怔愣了一瞬,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夏谨亭侧身让了让:“你好,我是新来的租客。”
女子飞快地点点头,匆匆进了屋,直到饭点,才再次露面。
王桂花一边摆着碗筷,一边上下打量夏谨亭,嘴里念叨着:“了不得哩,这拾掇了就是不一样,长得可真俊!秀华,这是新来的租客。”
彭秀华正端了菜出来,闻言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有些局促地朝夏谨亭笑笑。
第十六章
“咱们小门小户的,凡事都得自己动手。想要吃饭,就得帮着做,今儿个是第一顿,算是欢迎你来。”王桂花招呼夏谨亭坐下,三言两语说清了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