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选择丽都,也是因为歌星的酬金高,能够赚快钱,尽快积累资金。
此路不通,便另寻出路。
与夏谨亭的好心态不同,丽都的侍应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眼看着夏谨亭的黄包车走远,在后头拼了命地追。
“夏先生,夏天先生!停车!快停车!”
夏谨亭听见夏天这个名字,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回身瞧过去。
侍应追得上气不接下气,赔笑道:“夏……夏先生,实在不好意思,方才票数统计出了错,你才是第一,陈经理请你回去。”
夏谨亭狐疑地看着侍应,如果没有蓝莺儿在后台的闹剧,夏谨亭或许会相信侍应的说辞。
可现在,他一个字也不信。
蓝莺儿分明是陈胜权的人,选拔结果已是板上钉钉,何以会突发变数?
侍应看着夏谨亭的脸色,生怕他不答应。
却见夏谨亭微微一笑,点头应下:“好。”
不管产生变数的原因是什么,这个结果对夏谨亭是有利的,在丽都登台能帮助他快速积攒生活费与资金,更重要的是,他当歌星的消息若传到蒋家,婚事铁定告吹。
蒋家绝不会允许一个当过歌星的男妻进门。
与这诸多益处相比,蓝莺儿的刁难,陈胜权的出尔反尔,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夏谨亭做好迎接暴风雨的准备,却没想到丽都上下对他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反转。
以往态度倨傲的侍应,这会儿个个脸上都带着讨好,甚至亲热地喊他一声“天哥”。
就在这样的恭维声中,夏谨亭见到了陈胜权。
那是个身形消瘦,眼冒精光的中年男人,眼下烙着常年浸淫欢场的青黑,脸色暗沉蜡黄,显然是被声色掏空了身子。
他眼带探究地打量着夏谨亭,在瞧见那纯白斗篷时,猛地皱起眉头。
一件雪纺衬衣落在夏谨亭怀中,陈胜权掐了指间的雪茄,吩咐道:“以后登台,穿这个。”
夏谨亭将那衬衣展开,灯笼袖的雪纺衬衣薄如蝉翼,上头虽饰着珍珠亮片,却挡不住外泄的春光。
陈胜权并没有与夏谨亭详谈的意思,草草嘱咐了两句,便匆促离去。
他走后,秦愿推门而入,身上只松松垮垮地裹了件大红睡袍,风情万种地瞧着夏谨亭:“把衣服穿上试试。”
衬衣上身后,夏谨亭身前的肌肤在雪纺的包裹下若隐若现,后背更是裸露了一大片。
秦愿将人推到镜前,笑意盈盈地看着镜中人:“你瞧,多好看啊。”
若说身穿白斗篷的夏谨亭是高岭之花,那此时此刻的他,便是那忘川河边的曼陀罗,艳丽中透着魅惑。
陈胜权让秦愿好好□□夏谨亭,秦愿便从眼神教起,将那风月场的规矩一一道来。
歌星原则上不必陪酒,却必须笑脸迎人,若客人有要求,亦需顺从。
“会喝酒吗?”秦愿将红酒递到夏谨亭唇边。
“自然是会的。”夏谨亭伸手接了,轻抿一口。
秦愿仔细观察他的动作,见他举止从容优雅,半点不像风月场中人,忍不住笑起来:“这可不对,客人请的酒,必须干了。”
她督促着夏谨亭把杯中酒喝光,直至杯子翻转,一滴也不剩才算过关。
一杯酒下肚,夏谨亭脸带酡红,目光却很清醒。
“不错。”秦愿点点头,拾起歌单,点了一首《花前月下》。
此曲的歌词放在民国可谓大胆露骨,可对夏谨亭这样的现代人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他镇定地唱完全曲,脸上带着柔和却疏离的笑意。
秦愿在一旁瞧着,竟被带入歌中,一时有些痴了。
“秦姐。”夏谨亭轻唤一声。
秦愿回神,笑着阖上曲谱:“看样子,我也没什么可教你的了。”
“你长得俊、唱得好、会喝酒,应付寻常的场合定然没问题,只是……”秦愿顿了顿,忽然倾身向前,拿了香帕替夏谨亭擦脸。
“瞧你脸红的,热了吧……”说话间,秦愿的手已摸上了夏谨亭的衬衣扣子,刚要动作,却被制住了。
“秦姐,请你放手。”夏谨亭目光沉静地看着秦愿。
秦愿轻笑一声:“这也是教学的一环,你确定不学?”
“这是我的底线,我只唱歌。”夏谨亭语气笃定。
秦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罢,你既不愿学,我也不勉强,只怕日后碰见了,你应付不来。”
“若真碰见了,大不了鱼死网破。”夏谨亭语气轻松。
秦愿却并不认同:“鱼死网破,你说得轻巧,多少人抱着和你一样的心态进来,不过三两个月的光景,便不得不委身于人。”
“说到底,歌星和那些个舞女、陪酒客并没有什么不同。”秦愿自嘲地笑笑。
夏谨亭在一旁微笑地听着,既不搭腔,也不反驳。
秦愿对上夏谨亭清明的目光,见他如此风光霁月,心下愈发不自在,不多时便借口告辞。
秦愿走后,夏谨亭松了口气。
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从设计师的角度看,这件雪纺衬衫并不难接受。
秦愿所提到的状况,夏谨亭也已做好心理准备,比起担忧未来,眼下他只想回到住处好好休息一阵。
原主的身体不胜酒力,夏谨亭凭着前世的经验强撑,此刻已是强弩之末,连衣服都不曾换,径自出了丽都。
回到熟悉的弄堂,夏谨亭长出一口气。
比起灯红酒绿的歌舞厅,他更喜欢充满烟火气的弄堂,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灯光,让人感到温馨。
路灯下,一名小贩正推着板车卖水果,那黄澄澄的橘子,瞧着很是诱人。
夏谨亭酒意上涌,正想借柑橘解酒,他掂了掂丽都预付的报酬,笑道:“橘子怎么卖?”
小贩低垂着头,没好气地说:“不卖。”
“什么?!”夏谨亭揉了揉额侧,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说了,不卖,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做生意。”小贩一个劲儿地挥手赶人。
夏谨亭看着身上的雪纺衬衫,以为小贩把他当成浪荡子,于是掏出银钱,耐心道:“我买得起。”
“谁管你买不买得起,我就不乐意卖给你!”小贩扔下一句,直接着手收摊。
夏谨亭这回是真迷惑了,这一整天的事儿都魔幻得很。
先是落选了又被人重新叫了回去,再来家门口的果摊小贩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
被酒精操纵得头脑晕乎乎的,夏谨亭退后两步,朝小贩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你不用走,我走。”
他转身进屋,刚到客厅就听见王桂芳一惊一乍的声音:“哎哟,你做什么去了,穿成这个鬼样子!”
夏谨亭不便吐露实情,糊弄了两句,拿斗篷把身子裹了,到那浴室门口,又一次撞见彭秀华从里头出来。
“你喝酒了?”彭秀华嗅到酒气。
“喝了一些。”夏谨亭冲她点点头。
洗漱完毕,夏谨亭正要到后厨做点吃的垫垫,忽然瞧见那饭桌上罩着碗碟。
王桂芳没好气地说:“给你留的,吃吧。”
夏谨亭伸手一摸,饭菜还是热的。
他刚坐下,彭秀华把一碗热姜汤递上,柔声道:“姜汤解酒,趁热喝。”
夏谨亭一度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抵御各方的恶意与奚落。可这藏在一顿饭、一碗热姜汤里的温情与善意,却让他湿了眼眶。
他抬起头,道谢的话到了嘴边,王桂芳却不给他煽情的机会。
她拉着彭秀华的手,亲亲热热地唠起磕来:“秀华,我可听说了啊,梁先生在追求你?”
夏谨亭知道,王桂芳口中的“梁先生”,是彭秀华任教学生的父亲梁司围。
梁司围早年丧妻,独身一人带着孩子,与担任家庭教师的彭秀华渐生情愫也在情理之中。
果然,彭秀华挽了挽头发,默认了。
王桂芳一下来了劲儿,赶紧撮合道:“那还等什么,你赶紧答应啊。”
彭秀华蹙着眉,犹豫道:“不知怎的,我这心里总七上八下的,很是不安。”
王桂芳一听便恼了:“有什么不安的,你每回都这样,那不成你真想嫁给外头那个卖水果的阿城?”
夏谨亭无意中听了个大八卦,险些被一口姜汤呛住。
原来,那水果小贩阿城一直喜欢彭秀华,他租不起王桂芳的房子,又担心别的租客捷足先登,成日里视男租客为眼中钉肉中刺。
难怪阿城方才不愿意卖自己水果,原来是嫉妒自己能跟彭秀华住同一屋檐下!夏谨亭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
“我……”彭秀华垂着头,并不言语。
夏谨亭将姜汤饮尽,劝慰道:“感情之事勉强不得,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你若觉得不妥,便不要答应梁先生。”
彭秀华闻言,错愕地抬头。
需知寡妇在这个时代,可谓是举步维艰,人人都觉得她能被梁司围看上,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劝她赶紧答应了。
唯有夏谨亭跟她说,要听从自己的心。
这话从未有人对她说过,如今乍一听,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