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燕挽不好意思的微笑,“介时还请太傅大人前来喝杯喜酒,过去之事我已尽忘,还望太傅大人不要介怀。”
广袖之下修长好看的手逐渐握成拳,宋意终是恢复漠然,淡淡道:“好,我定然会备上薄礼,祝你与祁二公子举案齐眉百年好合。”
燕挽说了声“多谢”,问宋意要不要留下来用饭,宋意冷拒了。
他已不想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反正他不喜欢他,纵是好心也没有立场,且盼他好自为之吧……
宋意拂袖离开。
燕挽送了宋意一程,毕竟曾是他的学生,礼数还是要有的。
回来的路上,他碰到了纪风玄,纪风玄倚着廊柱把玩腰间的玉珏,面无表情的垂着眼睑,直至闻到脚步,他斜眼抬眸,大步迎了上来,燕挽唤了声“兄长”,便听纪风玄道:“他可有为难你?”
燕挽受宠若惊道:“不曾,兄长在担心我?”
纪风玄的脸上丝毫没有不自然的神色,坦诚点头:“嗯,过来看看。”
燕挽顿时含笑:“兄长有心了。”
纪风玄望入他澄澈明亮的眼,不由自主挺了挺背脊:“我送你回去。”
前厅离他的居院并不是很远,但燕挽还是说了声“好”,两人一道漫步在小径。
第9章 难嫁第九天
今天月色出得早,玉兔弯弯一轮挂在树梢,散着皎洁微弱的光,天是将黑不黑的样子,像晨时鱼肚的那种颜色,只是掺了墨,不纯粹,暗了不少。
纪风玄快了燕挽半步,踢走了踩着容易滑倒的石子,便听燕挽问:“兄长能不能教我算账?”
纪风玄眉心拢了一下,反问:“学这个做什么?”
昀国重农抑商,学算账不是文人该做的事,况且,那双手拿拿圣贤书便罢,不适合打算盘。
燕挽认真道:“兄长马上要离开燕府了,燕家的产业无人接手。父亲平日事务繁忙,这些琐碎事不好叨扰他,母亲不食人间烟火,只爱琴棋书画,打理起来恐怕棘手,而祖母年事已高,不好麻烦,实在不适合操劳这些,我是燕家的独子,应该担起责任。”
毕竟燕家吃穿用度不低,那些产业是不可能丢下的。
纪风玄沉默片刻,启口道:“算账不必学,有堪用忠厚的算账先生我明日替你引荐,看账却是一定要会的,避免有人暗做手脚私吞银钱,明日你有空,与我一道,我教你。”
燕挽欣然应允,不教纪风玄送了,半路与他挥别。
……
次日,燕挽早早起床,同纪风玄一块去了华阳金铺。
这是燕家名下最大的产业,占了一年收益大半,还有一些亏损的铺子,全靠它往里贴钱。
纪风玄带他巡视了一圈,跟他说了一下大致的运营流程,然后将几个得力助手召来,让他们将燕挽认个熟脸。
最后,他将他带到后院,命人呈上账本。
等待期间,燕挽给纪风玄倒了杯茶,让他润润嗓,好为接下来做准备,不经意间一瞥,只见几个肌肉发达的壮汉一个人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是竹筐,竹筐里装着密密麻麻的账本。
燕挽:“……”
纪风玄眼里隐有笑意:“全都要看。”
燕挽咋舌,忍不住抱怨:“这也太多了吧?”
纪风玄笑意更深,从竹筐里随意拿了一本账本出来,翻了翻,说:“倒也不必太心急,慢慢学。”
燕挽眉心抽动,还没学就已经感觉到太阳穴胀痛,无奈道:“劳烦兄长赐教。”“必不会手下留情。”
这一天,燕挽是在金铺度过的,十分的凄惨。
他原以为看账就只是简单的看个账,谁知道其中门道多了去,一堆东西下来,砸得燕挽头晕。
中午的时候,画莺来给他送饭,燕挽得方才得以喘息片刻,摸了摸额头,已是出了一脑门的汗。
他连眼神都是飘忽的,画莺甜甜笑道:“做的全是公子爱吃的,糖醋鱼,蟹粉狮子头,开水白菜,野参菌菇汤……”
食盒统共那么点大,除了这几道菜还能装啥。
燕挽有点尴尬的看向纪风玄,纪风玄心领神会,淡然起身:“无妨,我稍后随便用点就是。”
燕挽也不好留,只得点头:“兄长去罢。”
纪风玄撩开衣摆,转而离开了屋子,他走后,燕挽无奈又头痛的瞧着画莺:“我的好姐姐,你以后不要再这般针对兄长了。”
画莺俏脸一垮,振振有词的嘟哝:“奴婢哪儿有针对他,奴婢是公子的奴婢,自然只伺候公子的。”
燕挽:“……”
倒也是。
……
纪风玄去附近的铺子巡视了一圈,并没有到附近的食楼酒肆填饱肚子,左右他现在不饿,忙起来就顾不上吃也习惯了,算了算时辰差不多就回了金铺。
他回去时,画莺已经走了,而燕挽也已经吃完,趴在账本堆里小憩。
阳光勾勒着他的睡颜,静谧又乖巧,清风拂过,账本翻起一页,令人心动。
纪风玄看着这一幕陡然想起了另一个人,那个人有着和燕挽一模一样的睡颜。
初入燕家之时,他十四岁,忠义侯府一夜倾塌,他满眼都是双亲躺在棺木中的样子,人生黑暗无比。
他每夜做梦都会梦到忠义侯府一大家子和和美美的样子,然而每次梦至最幸福最甜蜜之时,他都会突然被惊醒,泪流满面,直到他见到了那个女子。
——燕家体弱多病的大小姐燕怀枳。
彼时她才十一岁,一张包子脸都没长开,圆鼓鼓的十分稚气,她总是爱纠缠他,笑得月牙弯弯,好似他是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人。
年少时的他进了燕府就知道夹起尾巴做人,只有这独一份的温暖是她赐予的,渐渐的,他的梦里也会出现她的身影。
可是后来,她终于嫌他太过冷淡不再来找他了,并且有了别的玩伴,却不知自那以后,他一直在暗处默默注视着她,看着她这五年来的人生。
她念书了,夫子们夸她聪明勤奋。
她生辰了,最喜欢的礼物是文坛大家的手抄。
她犯错了,抱着燕母的胳膊撒娇。
……
她似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鸟,每天都是快快乐乐开开心心的。
十六岁时,她如自己想的一般长成了亭亭玉立绝色动人的模样,符合了他心目中对妻子容貌的所有标准,可是她殁了。
一夜之间香消玉殒,葬礼简单,草草下葬,道是不能冲撞马上从五台山回来的小公子,省得晦气,整个燕府欢天喜地,唯有他心在滴血。
有一段时间,他是恨燕挽的,恨他为什么要回来,让她连个风光的葬礼都没有,夺了父母所有的宠爱,后来他逐渐想开,想必燕怀枳在世也不希望看到他这么痛苦,况且这本就属于迁怒。
他是燕家的人,自然该回来,燕父燕母疼他,亦不是他能左右的,怪就怪燕怀枳是女儿身,得不到重视,最美的韶华留在了十六岁。
那时,他便决定一定要离开燕家,并将她的尸首偷掘出去,埋在纪家的坟地里。
燕家不要的人他要,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跟燕挽成婚!
如今他为何会产生一种错觉,燕怀枳托生到这具躯壳里回来了。
纪风玄眉目黝黝,终是迈着轻浅的步伐慢慢走进去,他解了外袍,搭在燕挽身上,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却不想还是惊醒了燕挽,他睁开眼,眼中残余困意,惺忪的,用手揉了揉,笑道:“兄长回来了?”
纪风玄轻轻发了个鼻音:“嗯,学东西不急一时,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燕挽醒了就很难再睡,方才也不过是饱了就昏沉,平日里午睡也是这个点,他扫了扫桌子,将账本扫开,把方才画莺带来的食盒从桌底下拎了上来,“兄长用饭了么?”
纪风玄眼神一迟,说话也跟着慢了半拍:“还未。”
燕挽一笑,有点得意:“就知道兄长没用过,你看。”
他打开食盒盖子,将里面的饭菜端了出来,有点可惜道:“就是凉了些。”
纪风玄扫过桌面上的半碗饭,两道菜,一道蟹粉狮子头,一道野参菌菇汤,还有半碟子掉了些屑的红豆雪花糕,平静而又隐藏了些什么情绪的说道:“其实你不必留给我,管自己吃饱就行。”
燕挽顿时满脸不赞同:“那怎么行,辛苦了兄长一天,连饭也不给兄长吃,岂不是罪过?”
纪风玄一阵沉默,然后执起双箸,安静用饭,燕挽便不再看他,自己看账本去了。
……
燕挽跟纪风玄连续“腻”了好几天,连燕母都有所惊动,过来问怎么回事。
来的路上,她心想着祁云生不如纪风玄出众,若是燕挽变了心意喜欢纪风玄,她说什么都要帮燕挽把婚事退了。
燕挽老老实实的跟燕母说:“娘,我还是想让兄长离开燕府。”
燕母瞪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扯下来:“不许撒娇!你父亲说你还没说够?”
燕挽从不惧怕燕母,死皮赖脸的又缠了上去,温言软语道:“娘,你这么疼我,你帮我跟父亲吹吹枕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