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演们又低声笑了,但这是自然反应,连沈徽嘴角都带起了笑意。在残酷的战场上,这样的单纯和天真,最是容易引人发笑。
陈小山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听出你的声音了。”
伤员们轰然大笑,沈徽却笑不出来了。他忽然明白了陈小山的坚持,那在长官面前,执拗地去补圆显而易见的谎言的原因。
副团长抬起一只手想打他,最后却是放轻了力道,只在陈小山脑袋上拍了一下,说:“回你的队伍去,不想死的话。这是命令!”
他理解陈小山,这些他即将放弃的,都是曾和他并肩战斗过的人。老兵们已经从起先的恐慌中度过,接受了上级的安排。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场战役,他们还能不能活下来。
只有像陈小山这样的新兵,才会去执着地纠结一时的生死。
“我不!”陈小山说,“我要陪着我家少爷!”
沈徽扶着墙站了起来,对陈小山说:“小山,听话。”
陈小山肩头一动,眼眶就红了,回头瞪着沈徽,不服气:“我就要留下来!”
时间已经不多了,眼见人已经快撤离干净,副团长也急了,一脚把陈小山踹倒,枪举在手里:“我数三声,给我滚出这个院子,否则你要找死,老子先毙了你!”
陈小山牛脾气也上来了,竟然爬起来一把推开副团长,骂道:“你是个孬种,你自己怕死,你拿他们的命,换你自己的命!”
副团长一愣,眼中风暴聚集,扑了上去:“我.日.你先人!”
陈小山的话正戳中了副团长的痛处,他是怕死的,谁不怕呢。可他们是军人,敌军扑到眼前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还是开枪,他们还是会去守护身后那片可能难以守住的山河。枪响起来的时候,怕死的念头都丢了。
副团长为自己的怕死而羞愧,为抛弃自己的战友而痛苦,他的心情同样复杂。从接到命令那一刻起,强自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拳头打在了陈小山脸上,陈小山顿时摔倒在地。
但打中他的那一刻,付词愣了一下。之前走戏的时候,他是刻意收着力度的,虽然为了真实性,仍会有肢体接触,但不会这么严重。这会儿人进了戏里,那一拳就是实打实的一拳。
好在也是本能的身体反应,季风稍微躲了一下,不过也有点被打懵了,一时半刻没爬起来。
这拳头送出去的时候镜头没拍到付词的脸,但季风虽然有点懵,却并未出戏,而是仰着头不服气地喊:“孬种!孬种!”
付词立刻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如果不继续演下去,那对方那一拳就白挨了。他又冲上去,对着地上抱着脑袋仍然不住叫骂的陈小山一阵拳打脚踢。
沈徽跑过来摔在地上,护住了陈小山。副团长的一脚就踢在了沈徽的伤处,沈徽闷哼一声,仍紧紧抱着陈小山。
终于有人把副团长拉开了,说:“团长,没时间了,咱们该走了!”
副团长推开周围的人,指着陈小山说:“你想死,那你就留在这儿,狗屁都不懂的新兵蛋子,白白给鬼子送人头!你这么能耐,你就背着你家少爷,跑到梁城去!”
副团长终究是不忍心,怕这傻小子认死理。他此时的想法也不过是能救一个是一个。
副团长带着人走了,陈小山坐起来,满脸尘土,鼻子里的血和泥土混杂在一起。
他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听明白了副团长的话,于是扫视了一圈院子里的伤兵。
他想活,他想少爷活,他也为此而羞愧。
可他只有一个人,他也只能背一个人。
有个老兵叼着半截香烟冲他挥挥手:“带着你家少爷走吧,你留下来就是给我们拖后腿。小子,到了梁城好好练,争取多杀两个鬼子。”
一直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滚了下来,陈小山一把抹去,默默地把沈徽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将他背了起来。
沈徽挣扎着要下去,说:“小山,背着我你跑不远,你走吧。”
陈小山还是不说话,咬着牙把他往上搂了搂,说:“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
沈徽老实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伤员们。
活着的人总是会内疚。
伤员们只是默默地一齐冲他们挥手。他们已经看得到自己的结局,这一刻,反而希望这两个人真的能活下去。
陈小山背着沈徽跑出了院子,转过门就不见了。
“好,卡!这条过了,纪枫,脸没事吧?”郑道让随行的医务人员上去看看。
季风顾及着陆海腿上有伤,轻轻把他放下。陆海察觉到了,说:“我伤是假的。”
季风一愣,挠挠头,笑了:“我忘了。”
付词这会儿已经走了过来,有点别扭地说:“不好意思啊,当时没注意,一时力道收不住。”
季风摆摆手:“没事儿,我知道。”
付词其实是有点震撼的,这是他和齐纪枫的第一场也是最长的一场对手戏,前面的戏他没看见,以为齐纪枫的演技就算不辣眼睛,也就是勉勉强强能过的那种。
可真的演起来,他却发现自己彻底被带入了情境。
陈小山这个人物,完完全全活在他面前。
当时郑道跟他讲的话,就是对陈小山这一系列行为的分析,让他去体会这个人物这一番行为背后的深意。付词当时就感动了,所以后面才能不再笑场。
之后齐纪枫被打了一拳,还完全不受影响地继续演下去的时候,付词内心是真正的有点羞愧的,
为自己肤浅的偏见。
别的流言他不知道是真是假,但作为一个演员,齐纪枫值得他的尊重。
演员之间的交锋,最直白的方式就是表演,那是一个演员身上光芒最盛的时候,是最能打动人的时候。
对于很多演员来说,比起私下里的个人生活,他们更关注你在镜头前的表演。
不管你平时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表演的那一刻你打动了我,那么你就能得到我同样作为演员的尊重。
医护人员过来替季风被打中的地方冰敷了一会儿,免得肿得太厉害。
见付词在一边还是有点局促不安,季风知道他怕人误会。
上午那会儿他面对自己的脸色,别人看得清清楚楚。这一下要是有心人传出去,说他这一拳是故意的,那他怎么都说不清楚。
付词觉得要自己真是这样的人,别人说了就说了,可他不是。他做人坦坦荡荡,就不想受冤枉。
季风就乐呵呵地说:“我是不是演得特别特别好,感受到我的魅力了吧?”
付词一怔,笑骂道:“数你能耐。”
陆海就坐在院子的门槛上,觉得齐纪枫这个人好像越来越有趣了。
下一场就要拍陈小山背着沈徽去追部队的镜头。
陆海比齐纪枫高大,虽然瘦,但身上也都是实打实的肌肉,而且为了撑起军装比较好看,进组之前也都刻意增肌。
一百多斤的人压在身上,还得撒丫子全力往前跑,陆海其实有点担心他撑不住。
那边导演已经让大家准备了,季风走到他前面背对着他,拍拍自己肩膀,说:“来。”
陆海扒住他肩膀一蹦,季风伸手搂住他的腿,整个人往旁边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手臂下意识收紧,生怕把陆海给摔了。
但好在人是稳住了,陆海隐约听见一句“我靠。”
季风在心里默默吐槽,还真是死沉死沉的。
第9章
陆海尽量支起身子,减轻季风双手的负重,他歪着头问:“是不是太重了?”
季风脸都开始红了,还是缓了一口气说:“还行。”
他早做好了这场戏的准备,进组前做了好些体能训练,现在已经挺不错了。要是情人节时候的齐纪枫,可能会直接被压趴下。
他们要拍特写、近景、中景和远景好几组镜头,所以季风得背着陆海跑好几遍。
导演喊了开始之后,季风咬着牙往前跑,没多久就开始喘了。
身后传来隐约的枪声、炮弹声。
沈徽回头望了望,见远处腾起一阵黑烟,就拍陈小山肩膀:“小山,来不及了,你快放我下来。”
陈小山喘了几口气,才说:“少爷,你要真怕我死了,就别和我说话,让我把力气都攒到腿上。我一定追得上队伍,你信不信?”
沈徽眼眶湿润,沉默半晌说:“我信,小时候你爹揍你的时候,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哈,”陈小山艰难地笑了两声,“我都练出来了。不过那群鬼子可别想当我爹,我就当他们是村口那只大黄狗。”
沈徽也笑,见一滴汗水顺着陈小山额头往下淌,眼见要流进眼睛里,就伸手替他抹去,顺手擦去脸上的血迹和污渍。
两个人跑了一段,炮弹声倒是远了,也渐渐沉寂下去,陈小山和沈徽的脸色都变得不好,不想去想象院子里那些伤兵如今的状况。
陈小山加快脚步往前奔,不一会儿说:“少爷你听,是不是离队伍近些了。”
沈徽默默替他擦汗,说:“别叫少爷了,叫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