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个子高,却总驼着背,一身颓丧的郁气挥之不去,林红深见他不回答,又问了一遍,问到第三遍时,黎月终于开口,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不,不知。”
林红深笑容逐渐收敛。
他忽然扭头看向段韶风,后者顿了一会儿,也撑起腮帮子与之对视。
两人不知在传音阵里说了什么,就见段韶风无奈地叹口气,甫一起身,藏蓝绣琥珀纹的长袍便如青鸟般于空中掠过,划出惊心动魄的美景。
再眨眼,一张拥有比远山木芙蓉更甚的脸的主人踏上了擂台,同黎月对峙。
一美一丑,霄壤之别。
台下隐约响起起哄声,黎月捕捉到几句内涵他的话,更加自卑地埋下头,但这些话很快就消音了。
琴寂往他们嘴里塞了块石头。
“靠,你有病啊!”
“你有药啊!”
雪发披落肩上,映出月华般的玉颜。黎月愣愣眨了两下眼,段韶风也看到了,面不改色地移开眼,“跟我对几招,赢了你就可以留在玄天宗。”
这话就有点欺负人了。
谁不知整个玄天宗除了宗主云呈离,几乎没人能束缚他们小师兄,一旦动起真格来,就是林红深这种长老级的人物,都自叹不如,遑论一个常年在外峰受到欺辱的阴暗的小子。
显然,黎月选择了逃避,他自知不可能赢对方,只躲不攻,段韶风试探了他好几下,渐渐失了耐心,拟了个虚招骗取黎月露出空隙,下一秒,一把泛着银光的长剑抵上喉颈。
“我只需轻轻一动,你便身首异处,即便这样,也没任何关系吗?”
黎月嘴唇被他用牙齿咬破,血珠子挤出,滑落苍白的下巴。
他隐忍不发,段韶风也没继续为难,收了剑,“离开吧,原因是什么你应当……”
背身的刹那,黎月不知为何,身上猛地爆发出一股强到可怕的灵流,就见一条由黑焰凝聚形成的火龙从他手掌游出,带着黑到发紫的魔气,以破弦之势径直冲向段韶风。
如此距离,非死即伤!
电光石火间,琴寂在台下拨了个响指,一道白光迸射而出,打中段韶风的小腿肚子,少年身子往旁倾去,正好与黑焰擦肩而过。
那黑焰尚且无法改变轨迹,直直袭向后方林红深等人,被云幼怜与傅渊合力击碎。
少女一甩袖,姣好的容颜露出愠色:“好你个月氏异族,身怀魔族之血,竟还敢偷袭我师兄,简直不要脸!”
说罢唤出长鞭,朝擂台狠狠抽去。
黎月望着自己掌心,像是不知道刚才那条焰龙是他释放出来般,神色又迷茫又震撼,听到声响抬起眼,一条长鞭就劈头盖脸抽了过来。
他眼皮跳了一下,被硬生生抽翻在地。
好痛……
还没起身,又是一鞭,黎月双手抱住了头,段韶风赶在鞭子落下之前,徒手接住了那一鞭,“够了。”
“小师兄,他……”云幼怜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但对上段韶风冷淡的眼神,只好瘪起小嘴收回长鞭,安分地坐了回去,不再攻击。
傅渊看了她一眼,重新望向擂台:“那么,该如何处置?”
*
山林已经开始下雨,天空灰蒙蒙一片,豆大的雨点淅淅沥沥打在树叶上,打出清脆的节奏。
玄天宗山门口。
黎月捧着满是补丁的包袱,沉默地跪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上。
不论守山门的弟子怎么赶,他都不肯起身离开,过长的刘海遮住泛红的眼角。
一脚踹在身上,黎月面色煞白,却和木偶似的,不会喊痛,亦不会反抗。只是用力地搂紧怀里包袱。
剧痛无止无休,直到喉咙间涌上一股铁锈味,黎月咬牙死撑了片刻,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喷出一口血沫。
灰白色的石阶染上血色,浓烈的腥味弥散开。
那些落到身上的脚才终于停止。
“装、装什么装?!”改踹为抢人包袱。
一根绷到极致的弦瞬间断裂。
比起各种拳打脚踢,怀里的包袱被人抢走,更让少年有危机感。
见他跟条疯狗似的扑来,弟子叫来了俩人,使力按住他的手脚,威胁,“再敢乱咬把你舌头割了!”
黎月死死瞪着他。
包袱脱手的瞬间,黑焰蠢蠢欲动;结被解开,一支材质极好的黑簪子被取出,黑焰呼啸而出。
脸上笼罩层层阴霾,却在快要形成炼狱将人吞噬的瞬间,一捧飞雪蓦地划过眼前。
白发白衣,是那风华绝代,完美无瑕的侧颜。
琴寂一人一块石头塞进那帮熊孩子嘴里,熊孩子看他笑眯眯的,乍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下意识舔了一口,顿时被咸得舌头飞出去,一路骂骂咧咧地跑回去找水,并放话要琴寂等着,“好你个琴倚之,连我们都敢戏弄,看云师姐怎么教训你!”
……是云幼怜的人。
黎月面容渐露泣血之色,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怒火激的沸腾起来,早晚,会让这些人付出应得的代价……
负面情绪侵蚀了思想,等头脑再变得清明,是男人半蹲下身,亲手用帕子在他脸上擦拭。
雪作肌肤,眉目如画。
黎月长睫颤了颤。
“疼吗?疼的话我再轻点。”
动作很轻,嗓音也温柔。
擦拭完,黎月就被从地上小心翼翼扶起,白衣青年正凝视着他,那双不含任何杂质的眸里,映出了自己的脸。
没有看蝼蚁般居高临下充满鄙夷的眼神。
那一刻心中是何滋味难以诉说,少年略显无措地低下头,嗫嚅:“不,不疼,谢……谢。”
感觉到被人当孩子似的摸了摸脑袋,黎月那张略带稚气的小脸染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晕,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暖洋洋的。直到一只手开始拨他额前的头发,少年活像被触了电,条件反射地捂住眼睛。
而他一捂住,就听对方问:“连我也不给看吗?”
黎月后怕地点点头。
“那用这个交换呢?”话落,就见琴寂拿着黑簪子晃了晃,黎月心被揪住,“就,就看一眼……”顿了顿,又补充,“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你,你不能说我丑……”
琴寂笑着应了,拽起黎月手腕,直接将簪子塞入他手心,两手枕膝,笑容未变,“我肯定不说你丑。”
黎月得到承诺,抿唇顿了顿。他应是非常的紧张,从指尖连带着整个人都泛起细密的颤栗,被一只冰凉凉的手安抚。
耳畔传来男人的再三保证。
……
雨势骤然小了。
少年吐出口热气,等他视线再变得模糊,眼前的男人并没有和别人一样害怕地逃走,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
黎月心若捣鼓。
“……什么嘛,”良久,就在黎月以为琴寂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后者用略带新奇的口吻开了口,“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意思就是不丑。
什么人啊。
黎月就觉得这个人真奇怪。
除了他们月氏异族,居然还有人觉得,这双开满了地狱花象征着死亡的眼睛,是好看的。
不过……
簪子用力攥紧了,黎月眸色转深,幽幽地想,倒是和那群道貌岸然,活该千刀万剐的家伙不一样。
有点意思。
甚得吾心。
第十一章
自段韶风回到濯涟峰,便一直坐在屋檐下发呆。乌发倾泻如墨,藏蓝鎏纹袍褪去,轻衫一尘不染。
虽然他看起来像是进入了一个无人境界,静静地聆听雨声,但真的就是在发呆。拈着两枚卵石,有一下没一下地揉搓。
这状态持续足足两小时。
迎风飘进来雨丝,侍童侧首,恭敬地说:“师兄,再这样下去衣服就湿了,还是先回屋里吧。”
“你先进去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侍童领命,从隅角拿来把伞撑开放到少年身前,多多少少能遮住些雨,随即转身进了屋。
段韶风又静坐了须臾,忽的回头瞥了一眼。左看右看,确定周围没人后,五指愤然收紧,一枚卵石就这样被生生捏成齑粉,散在空气中,另一枚则被他狠狠掷了出去。
卵石于清涧上方飞过,速度之快劈出两畔涟漪。
风澜剑横于半空,少年夺剑跃入雨幕,霎那间舞得剑花四起银光流转。
似是如此也无法使心情好转半分,沉着脸将本命剑抛上天,剑收到主人的指令泠泠发出冷光,压低剑身后,朝下方人径直冲去。
……
风澜剑消失踪迹。
段韶风用指腹蹭去唇角血迹。
清冷芙蓉面被血色点缀,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脚边溪涧,一条红鲤鱼嬉戏游过,“小美人心情很差呀,何苦为了个臭男人肝肠寸断,还不如从了本鱼王,本鱼王给你享不尽的……啊啊啊!”
*
濯涟峰下,琴寂第二次被推搡地往后小步踉跄,佝偻着背和对方大眼瞪小眼,满脸写着“无语凝噎”四字。
守峰弟子板着脸道:“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外峰弟子没有小师兄的准可,是不允许上濯涟峰的。”
“那你去通报一声又怎样啊,什么都不去说就赶我,你怎么知道……”话说一半,琴寂若有所感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