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陵道:“那便多谢了。”
“行了,虽然多年未有人前来许愿,但我也懒得与你们多费口舌……”那声音沉沉地道,“走吧……”
面前那块光滑的石壁似乎就是他传说中的神器“恍惚”,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不耐烦,那石壁竟然也裂了个缝,像是打了一个哈欠,随后便恢复了原样。
琼年犹有些担心:“那我寻的人……”
“你去问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一定知道,”那声音比起之前来,显得更虚无缥缈了些,尾音也在空气中越飘越远,“你回去之后,替我给启华上一炷香吧……”
三人顺着原路返回,刚刚出了那个巨大的石子,顾陵便忍不住开口问道:“琼年姑娘……不知你想寻什么人,还请仔细给我们说说,我们也好帮你找到他。”
虽然他对琼年要寻什么人一头雾水,但听方才那声音的意思,竟是笃定他们一定知道。
琼年怔然盯着他眉间的红痕,道:“你们是终岁山人……是了,我曾经以为,我要寻的人也是终岁山派之人。”
顾陵一惊,问道:“终岁山派之人?”
琼年道:“我见他之时年岁尚小,只记得他眉间一点红痕,我也知道这是终岁山派之特征……可我曾经四上终岁山,问遍了三位仙尊和山上几位道友,他们却说自己从未见过我所寻之人。”
琼年十三岁受封清平公主,是公认的整个王国命最好的人。
十三岁受封后不久,尚还年幼的她便被父王送上了阙阳山启华真人门下。宗亲的兄弟姐妹也常被送上山来历练,这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她上山第一日,启华真人便赐了她“琼年”这个名字,盛赞她根骨奇佳,今后必成大器。
年少轻狂,又轻而易举地拥有了这世间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师尊喜爱,师门争相巴结,琼年在十六岁之前,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缺。
直至几年前那一场令阙阳山闭门谢客的大战。
她到如今也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阙阳山便生了这样大的变故。师尊身死,同门兄弟姐妹一朝散了个干净,严华真人重伤闭关,她在那场根本不知道是和谁的混战当中被一掌打下了阙阳山的狂癫崖。
狂癫崖是阙阳山第一高崖,崖下多有瘴气。她落下崖去,丢了随身的佩剑,腿也被摔断了,动弹不得,四周黑色的瘴气将她团团围住,似乎随时就要把她吞噬。
毕竟只是十六岁的小姑娘,她害怕极了,拼命地吹响胸前的口哨。那口哨是师尊送给他们的,在同门之间传音,可如今……师尊已经身死,同门虽然听得见她的求救,可狂癫崖下如此危险,谁肯来救她呢?
琼年在崖下待了许久。
她本就受了重伤,大量失血,到最后几乎已经绝望了。她木然地吹着那根本不会有用的口哨,感觉自己的眼前一片模糊。濒死的幻觉在一片黑暗的空间当中阴森可怖,她无力地抓了一把手边的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
直到她听见了声音。
再次有了意识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在一个人的背上。
背着她的似乎是个少年,马尾束得又高又凌乱,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袍,他背着她在一片黑暗的山路上十分艰难地行走着,却一直在哼小曲。
“你是谁……”琼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茫然地开口喃喃道,“我是死了吗?”
“呸呸呸,说什么呢?”那少年大惊失色,回过头来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她看见了对方额间一点红痕和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小爷不小心掉下来了,到处乱转的时候看见你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儿,就顺手把你救了。”
“救……救了我?”琼年无意识地重复道,“你……我们在哪儿?”
崖底全是黑色的瘴气,如今还不到夜晚,不是瘴气最浓的时候,但她记得书中的记载,入夜之后,这黑色的瘴气会足足上浮好几丈,吞噬崖底的一切活物。
那少年答道:“我在找上山的路啊,诶,你是不是阙阳山的人啊,知不知道怎么上去?”
怎么上去?狂癫崖是阙阳山禁地……除非灵力及其深厚之人御风上浮,根本没有路上去的。
这少年看着年岁不大,若是没有受伤、自己一个人,尚还有可能上去。可她伤重难行,若是带着她,他自己肯定也上不去,两个人一定会都死在崖底的。
“没有路上去……”琼年在他身后昏昏沉沉地说着,“你放下我,崖底召不得剑,御风才能上得去。”
“什么?”那少年大惊失色,“怪不得我方才召剑死活不成功……我现在御风的话,不能带着你一起啊,真没有别的办法了?把这么漂亮的姑娘一个人丢在这儿,我良心上可过不去。”
他寻了崖间一处裂缝,设了个结界,勉强阻挡了些瘴气,然后把她从背上放下来,输了些灵力助她疗伤:“算了算了,既然我们上不去,还是在这儿躲一会儿,等人来救吧。”
“谁会来救啊……”琼年意识仍旧不清醒,但她能感受到那少年温润的灵力正从她后背涔涔灌入,“你别管我了,自己走吧。”
“肯定会有人来救的嘛,”那少年答道,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候,也不知他怎么笑得出来,“就算没有人来救,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言罢他又挠了挠头:“好像这么说不对……算了,管它对不对呢,你且明白就好啦。”
“你……”言语如此轻佻,可那少年说出来竟没有任何羞辱之意,因为他似乎真的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灵力冲开了凝滞的血块,让琼年终于有了几分清醒,她“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把那少年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用白色的衣袍擦拭她的嘴边:“好好好,吐出来就好了……谁把你伤这么重啊,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
琼年终于看清了他的正脸,这少年眉间点了一点红,双眸亮如星子,笑起来的时候似乎有点点的光芒外溢。他似乎穿的是常服,只是最常见的白色衣袍,马尾绑得潦草,耳边还别了一支狗尾草。
他生得并不算十分俊美,琼年见过许许多多比他好看许多的人,但他与他们都不同,只像是……
像是一个小太阳。
他洁白的衣袖已经被她的血污染得一片污糟,琼年抹了一把唇边的血迹,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嚯,这话应该我问你吧,”那少年浑不在意地甩了甩袖子,托着腮凑到她面前笑道,“漂亮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琼年。”虽然吐出了污血,但她内伤深重,此刻还是虚弱得很,“是启华真人座下弟子。”
“好名字,和人一样好看,”那少年十分夸张地惊叹道,“我呀……我叫……”
他还没有说完,方才他设下的结界突然破了一个口子,顿时便有零散的黑色瘴气逸了进来。他手忙脚乱地过去补结界,忧愁地看着将暮的日色,嘟囔道:“快黑天了,师尊怎么还不来找我……”
他的佩剑和香囊就放在琼年手边,琼年顺手拾起了他的香囊,那香囊做得并不精致,连香气都没有,粗糙的针线绣了一句诗——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她还在拿着香囊发呆,少年便补好了结界,走回到了她身边坐下,见她拿了他的东西也不生气,只嘻嘻笑道:“好看吧?这是我阿娘做给我的,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做一个大仙尊……”
“你会的,”琼年低低地道,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目光黯淡了下来,“但今日害你与我在此,真是对不住……”
“啊没事没事,”那少年大方地挥了挥手,见她似乎神智又开始不清醒,连忙急切地抱她起来,继续为她输送灵力,“喂,你别睡啊,快醒醒……我刚刚逗你呢,我师尊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琼年胡乱地拽下了自己身侧常年带着的玉佩,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的手里:“好……好……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若我们能活着出去……”
“对啊,我还没告诉你我叫什么呢!你别昏过去啊!”那少年见输送灵力已经没什么用,不由得慌了神,只得胡说八道,“能出去要怎么?小姑娘送玉佩给我,莫非是看上我了,要以身相许不成……”
意识在逐渐抽离,那少年叽叽喳喳的言语在耳边模糊不清,琼年感觉有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掉了下来。
师尊走了,父王远在中都,平日里那些师门兄弟姐妹,宛如纷飞的燕雀匆匆逃命,说过喜她爱她护她的那些人,也不过是一时承诺,过后便忘了个干净。在这种时候,真正愿意救她的,竟然是个陌生人……
在彻底昏过去前的一刻,琼年记得洞口结界被破开,铺天盖地的黑色瘴气突然涌入,少年却抱紧了她,十分惊喜地朝洞口处唤了一声“师尊”。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素日生活的阁中,周遭围了一圈师门姐妹,却不见那个眉间一点红痕的少年。
一切仿佛都是幻觉,只有她手边死死攥住的香囊还在,粗粝的麻布摩擦得手指发烫,仿佛少年的怀抱一般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