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小的时候还好,如今他渐渐长大,越来越像当初那个人,他本该比从前更怕他,可他却没有。不仅不怕他,甚至还对他……
没想清楚自己到底是何情感,顾陵心乱如麻地闭上了眼睛,却有些惊讶地发现,从他重生到现在,即使他知道萧宁对他做过这么多事,即使他记得是他亲手杀他,他竟然都无法对萧宁产生一丝一毫的怨恨。
为什么……
他闭着眼睛,却突然又想起了萧宁那双玉骨般的手,上辈子那双手无数次抚摸过他,十分喜爱掐他的脖颈。手是冰凉的,如一块上好的冷玉,每次濒临窒息之前,那双手又会突然放开他,温柔地摸过他的脸颊,像是安抚一般。
似乎曾经,他也如今天一般舔过自己的手……
顾陵突然想不下去了,他闭了闭眼,把自己沉到了冷水之中。青天白日想这种东西,想的还是那个人上辈子对他的凌|辱,自己恐怕是疯了。
他刚刚平静了些许,便听得房门之外传来一个声音,下一刻有人便推门走了进来。
“师兄——”
顾陵在水下一个激灵,飞快地把自己手心里一直攥着的“种芳心”的最后一粒解药吞了下去,然后露出头来,十分紧张地盯着萧宁:“你……你怎么不敲门?”
萧宁莫名其妙:“从前我来,也未敲过门啊。”
他走近了几步,很自然地绕过了顾陵浴桶前摆着的屏风,顾陵来不及穿衣服,也来不及缩回水下去,只得呆呆地看着他绕了过来,与他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凝视。
“你……”
因是冷水,他周身并没有氤氲的水汽,萧宁刚一绕过来,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泡在水里的顾陵。他露着锁骨分明的肩膀,墨黑的长发一缕一缕散在水里,仿佛千万只钩子在四处招摇。
喉咙有些发紧,他目光上移,又瞧见了师兄紧咬的双唇和唇上那一颗痣,眼神是湿润的,眉间红痕似是因下水前没有擦净,如今晕开了些,在额头上染出一片绯色。
萧宁愣愣地看了这几眼,回过神来的时候,只感觉有一把火从自己的体内热烈地烧了上来。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寻常,他背过身,欲盖弥彰地从屏风里急急走了出去,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想告诉师兄,我今日早上已禀过师尊,师尊说我们明日便可下山,无须再去回他了。”
“是……是吗?那太好了,”顾陵泡在水里,不知是该大大方方地出去还是迅速抓件衣服盖上,只得继续缩着,清清嗓子,假作正经地说,“明日……明日我们在丹心峰前江春道碰面吧,这是你成年后第一次游历,今晚……今晚要好好准备,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萧宁面红耳赤地朝着屏风里模模糊糊的影子瞄了一眼,似乎很想再看看,可惜他最终还是收敛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师兄好好休息。”
顾陵趴在木桶边缘,听着他有些不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发了好久的呆。良久,他才看着自己手中已经空了的白瓷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恶狠狠地把它摔到了地上。
白瓷瓶四分五裂,顾陵眯着眼睛想着,萧宁早已不是上辈子那个没人疼没人爱只能任人欺负的孩子了,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就得用尽全力护他下去,绝不能像从前一样赶他出师门。至于妖族那边,此次下山游历恰好是个机缘,能拖一天是一天吧……种芳心虽是奇毒,但未必无药可解,若能寻到个神医,早日帮他拔出这威胁,就好了。
第22章 秋鹤
第二日二人各怀心思地碰了面,往山下去了。.终岁山弟子成年之后皆需本门下师兄陪伴下山游历,时间一两个月不等,回去之后授护剑铃,才算是成了师门之下正式弟子。顾陵边走边想,萧宁当年天赋极高,成年之后第一场试剑大会崭露头角,若不是他从中作梗……必能成周自恒之后师尊座下首徒。
想到这里,他又突然想起,萧宁已然弱冠,大师兄却没有如前世一般盗禁|书、习暗术,不知是已经躲过了这一劫,还是……
顾陵觉得自己头更疼了。
本来只想保自己的命,结果保命如此困难不说,他还得费尽心思想别人的事,真是天可怜见……
二人下山之后先去了夏河镇,谢清江叮嘱过,要他们去找老镇长了解一些当年之后的事。可巧两人到时恰逢正午,于是决定先寻个地方吃午饭,再去找那老镇长。
这日似乎是镇内的集会日,前几日萧宁拂袖而去,顾陵有意继续跟他套近乎,于是便也不吝啬。萧宁鲜少下山,大街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只要萧宁多看两眼,他便掏了钱就买。
钱没了可以再挣,命要没了那可就玩儿完了。
于是萧宁左手拎了一大包桂花糖糕,右手提了一壶桂花酿,脖子上还挂了一串夏河镇上小孩子十分爱吃的百花糖,顾陵犹嫌不足,一会儿问一句。
“小九,这个你喜欢吗?”
“小九,这个你要不要?”
“小九……”
“师兄!”萧宁忍无可忍,终于打断了他,又觉得自己这样仿佛有点不识好歹,便组织了一下语言,问道,“那个……你的钱很多吗?”
“你管他多不多呢,你高兴就行了,”顾陵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兴冲冲地说,“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咱们难得下回山,我……”
“其实不用的……”萧宁低着头,小声道,“我……”
“什么?”顾陵没听清,弯下腰来凑近了些。.
萧宁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知道师兄对我最好,不用把我当小孩子了。”
师兄!
对我!
最好!
顾陵被这几个词砸了个七荤八素,仿佛有一群叽叽喳喳的喜鹊绕着他的脑袋转起了圈圈。
一只喜鹊道:“听见没有,你完全洗白啦!”
另一只喜鹊道:“愣着干嘛,快向大佬表忠心啊!”
于是顾陵飞快地打好了腹稿,正打算用一段超长文字抒发一下此刻自己感动的心情,手却突然被一个人抓住了。
顾陵:“?”
萧宁的长绝几乎在一瞬间就出了鞘,寒光在抓住他的那个人眼前一闪而过,顷刻便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顾陵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抽回手来,却没成功,只转过头去,看向了抓他手的那个人:“我说……”
“松手!”萧宁冷冷地喝了一句,那个人却浑然不听。顾陵打量了他一遍,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但他还是他暂且按下了萧宁的剑,谨慎地问道:“阁下何人?”
“‘青山如玉江如练,终岁门间一点红’,”对方却问道,“你们是清江仙尊座下弟子?”
终岁山中弟子,额心皆点一痕红,也皆着终岁白袍,但三位仙尊座下还是有些细微的不同。他们师尊座下弟子,服饰袖口带一圈青色的花纹,因当年有几人声名大噪,被世人传了一句“青山如玉江如练”,广为称颂。
如今此人脱口而出,即使他不是个修士,也肯定是个对修真界有许多了解的人。
顾陵十分惊讶,又打量了他一遍,对方瞧着三十岁出头,身着灰色麻衣,左袖子上绣了一只翩然欲飞的仙鹤。容貌生得温柔,一点棱角都没有,仿佛握而生温的暖玉,一双眼睛更是温润如秋水,望之气质高洁,想来便不是寻常人。
对方轻轻松开了握着他的手腕,指法娴熟地在他脉门处一扣,顺手点了三处穴道,开口说道:“你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个大夫。”
顾陵一愣:“大夫?”
那灰衣人微微点了个头算是见礼:“姑苏人氏,沈秋鹤。”
“秋鹤先生!”顾陵惊道,连忙拉着萧宁后退一步,弯腰行了个礼,“您怎么会在这儿?”
“秋鹤先生?”萧宁收了剑,也颇为诧异,抿着嘴道,“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得罪,望先生见谅。”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算是熟悉得很——姑苏沈壑,扶风方施——闻名于整个修真界的两大神医,顾陵刚入师门时便有所耳闻。
方施年少成名,被称为“鬼医圣手”,为人傲慢无礼,但医术一绝,许多人一掷千金,都难以见他一面。沈壑则是多年前突然出名的神医,与方施不同,他经常背着药箱四处周游,救死扶伤,不收钱财,整个修真界都甚是尊重他,因沈壑字秋鹤,人人见之,都恭称一句“秋鹤先生”。
沈秋鹤微微笑了笑,回道:“无妨,方才怪我鲁莽,你们防备也是应该的。”
顾陵连忙拱手:“终岁清江门下二弟子顾陵,见过秋鹤先生,这是我九师弟萧宁。”
萧宁敛目行了个礼,没有多说话。
沈秋鹤微微点头,随后蹙起了生得细长的眉,有些忧虑地说道:“顾陵……你们可愿随我一坐,让我仔细把把脉?我瞧着你,似乎不是很对劲。”
顾陵以为他看出了自己体内“种芳心”之毒,满心想着神医居然自己撞上门来了真是走大运,听他一说简直求之不得:“那麻烦秋鹤先生了……”
于是三人到了最近的一家客栈大堂,随意点了两壶茶,沈秋鹤为顾陵把着脉,眉头却皱得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