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他?”
“是我救了他,”沈秋鹤纠正道,“云宫之上万古穿心一剑,焉有不死之理?是我附魂入体,才让他捡了一条性命。前些日子左挽山和谢清江死无全尸,他终于满意了,所以就消失了。”
“你……”顾陵握剑的手一颤,朝着他身后看不清表情的萧宁看了一眼,“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我方才说的,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沈秋鹤很不高兴地回道,“这人世间腌臜污浊,世人皆恶,我自恶中来,本就该是他们的主人,收回自己的东西,有何不对?”
他侧首瞥了一眼萧宁,笑道:“你可是遇见这个小师弟两世了,一世以恶待之,一世以善待之,结局如何?还不都是一样的,他终归是个恶人,和我一样。”
“和你怎么能一样!”顾陵厉声喝道,努力不去看萧宁,“你为统治世间,杀人如麻,害四处动荡不安,人人见而诛之!他不过被你蛊惑,待我杀你之后,再好好教训他!”
“听听,神之血脉觉醒了才几日啊,竟就如此狂妄,”沈秋鹤失笑道,声音突然带了几分阴恻恻的感觉,“你跟你父亲,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杀我,便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道行了……再说——”
他意味深长地拖着长腔:“你真以为他那么无辜吗?你低头看看这寒涧之水,水下埋了多少人的尸骨,从终岁蔓延四周,夏河镇,上阳城,还有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这些人死去,难道与他毫无关系?你枉为上神,竟只见我之恶,不见你所在乎人之恶,这是何道理?”
顾陵提着剑,冷冷地道:“萧宁,你当年说,我若向善,你便丛善,我若作恶,你便堕魔……我问你,如今我可作恶?”
萧宁涩声答道:“不曾。”
顾陵缓缓地说:“那你如今,在干什么?”
沈秋鹤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不耐烦地对萧宁说道:“我答应了你留他一命,但我下手也没个轻重,如今正好,你自己动手吧。”
他说着从萧宁面前走了过去,打了个哈欠:“我得去会会老朋友们了。”
萧宁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拔出了秉烛,冰蓝与火红在空中撞出一抹艳色。
“等等。”萧宁唤道。
于是沈秋鹤便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好脾气地说着:“怎么了?”
萧宁突然伸手抱住了他,从前他刚到魔族之时就经常做这个动作,几乎是一种虔诚的表现。他凑到他耳边,认真地道:“请……始灵,赠我福祉。”
顾陵冷哼一声,举剑攻去。
沈秋鹤一怔,毫不在意身后的顾陵,懒洋洋地抬了手,在空中一圈一圈地画着,有闪烁的光线落到萧宁的后背上:“当年你初来魔族,也经常如此说,真是小孩子脾……”
话语戛然而止。
他几乎有些不可置信地感受到后背同时有两把剑一齐刺了进来,萧宁握着秉烛,丝毫没有留情,由于太过用力,甚至刺穿了自己的胸口。顾陵也没想到他没有防备,下手狠绝,同时贯穿了面前两个人的身体!
有一个瞬间,顾陵脑海中轰然闪现的,竟是当年的终岁山。他孤注一掷地刺杀谢清江,秉烛刺穿了两个人的身体,痛楚如今还能令人心悸。他想起自己被一把剑钉在地上,想起自己为萧宁鬓角别了一朵木槿花,想起朦胧中萧宁嘶哑的声音。
你若死了,我便陪你一起死。
他颤抖着低下头,看见萧宁握剑的手没有力气地松了,手心还握着一朵血迹斑驳、破得稀碎的花朵,他努力地把花往前举了举,不知是在对谁说话:“我没有说完……再生之恩,怎比得过……生之恩情,若无师兄在,我根本就没有,没有机会活下来……”
“师兄,当年一剑……多谢你,小九……今日还给你。”
沈秋鹤完全愣住了,他像是感受不到痛一般愣在原地,唇齿抑制不住地发出咯咯颤声:“我曾经、我方才真以为,你不会背叛我,当年在魔渊之下……”
“在魔渊之下,你初次……对我说……你为始灵之时,我便发誓……”萧宁咬着下唇,忍住口腔中翻涌的鲜血,费力地说道,“我便发誓,必要杀你,为万民除恶!况且你还屠了我……六师兄满门!谁说……世人皆恶,我等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找……找到机会,秉烛长绝同出,你——”
自前世一手教引他成为魔尊,到今生萧宁少时夏河镇井中初见,再到后来。萧宁对他几乎是毕恭毕敬的,为他护法,为他做事,与曾经同门、正道世家,还有他在乎的那些人分道扬镳,毫不留情。方才他一番话原是最后的试探,有一个瞬间,他真以为这个人已经屈服了。
可是依旧如同今生在夏河镇中初见一般,这个人还是满身是刺、铿锵骄傲地对他说:“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也像如今他听见萧宁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着,每个字都蕴含了十足的恨意。
他说,你去死吧。
第101章 屠龙
“哈哈哈哈……”沈秋鹤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顾陵撤剑后退,萧宁却没有力气将剑□□, 反而是沈秋鹤别了手, 将秉烛从自己体内拔了出来。
两人鲜血喷涌交织,刺得顾陵眼球生疼。
沈秋鹤看也没看他, 顺手甩了一团灵力, 把他甩出去几步远,自己却在萧宁面前蹲下, 像是根本没有受伤一般摸着他的脸, 慢慢地道:“你也是这样, 你父亲也是这样——我对你们不好吗, 为什么要背叛我?”
血从萧宁嘴中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呛得他下巴上一片艳丽, 顺着脖颈流了下去。沈秋鹤钳着他的下巴, 恶狠狠地道:“你说啊, 你说啊!”
“别碰他!”顾陵红着眼睛扑过来,萧宁却示意他停下,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握住了沈秋鹤的手, 艰难地说:“似你如此, 人人……得而诛之!”
“真是可惜了,你与他, 若是有你们父亲十成功力,我必定无可奈何,”沈秋鹤抹了抹自己染血的伤口, 淡漠一笑,“我对你父亲尚要留一分戒备,对你更是如此,小傻瓜……我本来想留你们一条性命的,现如今,你们便随他们……一起去死吧!”
他刚刚说完,骨桥四周黑色的海水便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呼啸着旋转升高,铺天盖地地遮蔽了两人的视野。沈秋鹤双脚点地,捂着胸口轻轻跃进了漆黑的海中。
顾陵左手召剑,一把抱起了桥上的萧宁,御剑从尚未将二人彻底围住的巨浪中穿过,淋了一身的水。
身后风波四起,巨浪伴随着疾风向二人疯狂袭来,顾陵结印去挡,一手紧紧护着萧宁让他不要从剑上掉下去,可谓是苦不堪言。
二人看见漫天乱飞的黑色冤魂在一瞬间像是被什么召唤了一样,纷纷朝着身后某一处飞了过去,黑色的阴影从两人周身掠过,顾陵抱着萧宁的脖子,低声问道:“始灵现世,吞噬妖魔增添力量,魔族众人你可安顿好了?”
“放心……”萧宁气若游丝地答道,“与妖族同在天风岭,赤烈在那儿,不……不必担心。”
赤烈便是妖族一手扶他上位的九阴长老,当初顾陵回去,便是他打点好了一切。
顾陵一怔:“赤烈……是你的人?”
他茫然地说着:“对,他是你的人,是你故意放我出来的,是你安排了他……让我接手妖族大权,接手得那么容易,你当初就——”
萧宁昏昏沉沉,几乎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
秉烛此剑,是妖魔二族集结全部力气所铸,诸神灭宗,幸亏如今力量远不如昔日,才让萧宁没有即刻毙命。而长绝,则是灵真当年经过某座神山,于天地灵气中炼化而成的,拥有最为自然而精纯的神力,两剑同出,本不可能有人在其下逃生。
始灵是上古魔神,若留有后手尚可说通,毕竟当年灵真也未能将他彻底毁灭,可是萧宁……
顾陵抱紧了萧宁的脖子,下意识地将浑身的神力都往他身上输送过去,只是无济于事,萧宁颤着眼皮,似乎随时都要昏睡过去。
他背后的伤口还在涔涔流血,不多时便染红了身下长绝的剑身,稀稀落落淋淋漓漓地从剑上滴了下去。
“小九!”顾陵一边御剑往方才恍惚结成的孤岛上去,一边拍着萧宁的脸,心如刀绞,“醒醒,不要睡,跟我说句话……待会我为你疗伤。”
萧宁无意识地摇着头,竟然将他刚刚输送进去的神力悉数还了回来:“不要……留着……他还没死……”
他握着顾陵的那只手上还有木槿花的残渣。
顾陵见他轻咳了一声,一字一句,缓慢而艰难地说着:“我这半生……错事做得太多……”
空中已经能看见恍惚灰白色的影子,顾陵抱他起来,倚在自己怀中:“你不要,不要说话了。”
萧宁却不肯依他,话语中突然带了几声哭腔:“我对不起师兄……我真的对不起师兄,我好没用,我从前被人……被人骗得团团转,我能怎么办,呜……”
他原本是鲜少见萧宁哭的,前世不可能会有,今生少时他自信护他护得安好,后来分道扬镳,不需要眼泪。可如今萧宁却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在他怀里哭到哽咽,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肯哭出声来,只道:“你既不要我,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