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此刻。
那张以往无时无刻都能温润如玉的脸却连阴郁之色都已经掩藏不住。
浓重的戾色像是被拉开了闸门,只一瞬间便吞噬了晏榕眼中所有的温和。
诸鹤愣了一下,下意识想解释一句。
而还没等他开口,晏榕面上的阴冷便顷刻间全数被盖了起来,仿佛刚才的一瞥只是诸鹤心虚中产生的错觉。
诸鹤:“?”
难不成真是错觉?
晏榕微微侧过身,温朗的神色只剩下淡淡的拧眉,仿佛是有些不信任相锦方才的话,想跟诸鹤确认一遍:“皇叔,是真的么?”
诸鹤:“……”
要是晏榕真跟诸鹤杠起来或者质问,以诸鹤的性格八成能跟他怼回去。
可是现在,眼前的小太子一副优柔寡欢的脆弱小可怜样,再加上诸鹤的确是自己不做人。
因此,诸鹤难得的多了几分反省。
他半倚在美人榻上,努力试图承担了一下自己以前造的孽,很快想出了一个自认为稳妥的解决方
法。
诸鹤伸出手,拉开美人榻旁的一只小柜,细白的手指在里面摸了一圈,摸到了一只上好的南珠。
那南珠成色极美,个头圆润光洁,哪怕是放在宫中,也是难得一见的绝品。
诸鹤心中本来就不多的愧疚随着这个举措很快淡了下去。
“哎……你看皇叔这记性,那么久之前的事谁还能记得呢?”
他将南珠朝晏榕递了过去,勾起唇角,有点狡黠的绕过了晏榕的问句,“这样,皇叔重新补送你个礼物好不好?你看这颗南珠,个大又圆,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送给你成不成?”
晏榕视线沉沉的看着诸鹤。
那目光看上去清浅,但诸鹤和他对视的时候,却发现其中幽深极了,像是无波的古井中却蕴藏着看不出的波澜。
诸鹤下意识移开了眼,啧了一声,语气终于染上了几分被拆穿的气急败坏:“哎哟你这小孩儿,怎么还拗上了?不就一件小事,不然你想怎么办?”
相锦在一旁寂静的看着晏榕,像在看一个注定落败的对手殊死一搏。
晏榕不知何时感觉到了他的注视,也回看了过去。
然后,便在诸鹤看不到的角度,看到了相锦唇边一抹冷漠而轻视的淡笑。
一闪即逝。
数年来无从发泄的阴郁在晏榕心间一点点凝固,终于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丝稻草。
掩在袖中的手慢慢攥出了血,血色渐渐氤氲,连手心都变得黏腻而潮湿。
晏榕的心绪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了下来。
他极轻,极淡的弯了弯唇,语气甚至是温柔的:“这么久过去了,孤以为……两年之前的晚上,皇叔便不再当孤是孩子了。”
诸鹤;“……”
脸皮厚如城墙的诸鹤极难得的顿了一下,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这一顿落入相锦眼中,便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他的神色深了几分,插了话进来:“两年……之前?”
“与你无关。”
诸鹤显然不太乐意提起这件事,登时便打断了相锦的话,随即又立刻自我推翻,看着晏榕张口就来,“两年之前的事本王也不记得了,既然都过去那么久了,太子殿下也不必再提。”
晏榕的眼睛在诸鹤面上停留许久,竟真的如了他意
,转开了话题。
方才那颗被紧急挑选出的南珠还放在美人榻旁的小几上。
晏榕微微弯腰,将那只南珠拿了起来,柔声道:“好。”
诸鹤:“?”
虽然诸鹤并不太在意这副身体,但到底身子临近式微,体力与精力都是一日不如一日。
此时再加上今天晚上被三位不速之客折磨的不浅,诸鹤疲倦得连话都懒得再多说一句。
他斜斜的靠在塌旁,抬起眼皮多看了晏榕一眼:“什么好?”
晏榕轻声道:“皇叔说用这颗南珠补偿孤十六岁生成的礼物,孤说……好。”
诸鹤:“……”
哦。
诸鹤大脑疲劳的转了一圈,艰难的转了回来,想了想,又盯向了晏榕腰间的那块玉牌:“既然如此,那块玉……”
“皇叔近来身子不爽,玉便由孤转交给楼将军。”
诸鹤:“?”
见诸鹤似有疑惑,晏榕又道:“皇叔不愿么?”
诸鹤:“……”
虽然诸鹤觉得那玉牌看上去似乎有点之前,日后他远走高飞若是碰上穷困潦倒之时说不定可以解个燃眉之急。
但是此刻他也懒得再跟晏榕继续讨论下去,放弃的摆了摆手:“……随你。”
晏榕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见的满意,他向前走了几步,在美人榻旁坐下,替诸鹤掖了掖被角,温润道:“皇叔可是困了?”
诸鹤眼皮重重的闭了几下,又强撑着睁了睁,下逐客令道:“本王乏了,你们退下吧。”
晏榕的手极其自然的将诸鹤耳边的几缕乌发别去耳后,声音像是带着哄:“孤才回来,不放心皇叔。不如皇叔让相锦仙师先行离开,孤再陪皇叔一会儿,带皇叔睡了再走,好么?”
诸鹤:“……”
对诸鹤来说,晏榕是个闹不出任何水花的小屁孩这条逻辑早已经在过去的日子根深蒂固。
单论危险系数来讲,晏榕远远不能与相锦相提并论。
诸鹤第一讨厌和尚,第二讨厌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神佛。
于是,在短暂而片面的思考之后。
诸鹤将自己在美人榻上翻了个面,顺着晏榕的话点了点头,散散慢慢的开了口:“行……让相锦滚蛋。你再去给本王烧两个火盆,火旺点的。”
“好。”
美人榻旁琉璃盏内的夜明珠多半光芒都被遮在了床幔之外,晏榕清俊的脸明灭不定,越发显得深邃幽寂。
诸鹤的话音虽不很大,但在夜色中足以让内殿中的所有人听到。
晏榕向站在一旁的相锦望了过去,声音是一成不变的朗然:“先生,请。”
相锦的目光落在晏榕与诸鹤身上。
光影之中,两人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逐渐相交,看上去有种极其碍眼的亲密。
不过,很快,这种亲密就会永不存在了。
相锦无声的收回视线,像是终于对晏榕有了一点正视。
他悠声道:“太子殿下,小僧以为,你会好奇……为何数十年过去,我的容貌却与十二年前一模一样,毫无变化。”
晏榕的目光落在诸鹤轻轻阖着的那双眼上,长而卷的羽睫盖下来,遮出一小片阴影。
“先生这是要为孤解惑?”
相锦凉薄的唇挑起一个很浅的角度:“小僧是想告诉殿下,我与你之间的差距……或者说,不同。”
晏榕眯了下眼睛。
相锦的耐心似乎突然间增添了几分。
他放下手中染着腥红血色的念珠,亦再未行丝毫佛礼,而是直直向晏榕看了过来。
片刻之后。
相锦不急不缓的开口:“就比如说,小僧可以治好摄政王的顽疾,可以卜算天数,而你,却终究会为俗世牵绊脚步。曾经如此,今后看来也是如此。”
晏榕嘲道:“你既入佛门,不潜心礼佛,却来宫中颠倒黑白,恐怕更是为佛门不容。”
“佛?我不信佛。”
相锦也轻轻笑了一下,“太子殿下,宫中与世间只道小僧名讳,却从未问过我的法号。”
晏榕抬眼:“有幸请教。”
“小僧法号吞天。”
像是说起了什么许久未在提到的往事,相锦极短暂的停了一下,“吞噬的吞,天界的天。”
随即,他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向诸鹤望了过去。
只是那目光被晏榕挡了大半,看不分明。
相锦像是有些失望,他慢慢的收回视线,转身向门外走了过去。
殿门轻响。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雨声便随着相锦的声音一并传了进来,传进内殿,传进诸鹤与晏榕的耳里。
“阿鹤……你与我
才应当是同宿同归之人。我一直,在等你。”
摄政王府的木材皆是好的沉香木。
一座王府拔地而起,当年差不多用尽了大历所有的沉香原木。
厚重的殿门缓缓合上,可雨声却未停。
不知是因为这夜雨越下越大,还是因为木质的结构到底不能隔音。总之,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恼人的乐音,无时无刻的侵扰着殿内人的思绪。
方才相锦离开时的几句话明明不算十分有力,但晏榕却总是无法不想起。
就像是……他本身就应该记得一些事。
却忘记了。
殿内再无他人,晏榕面上温和端良的伪装便卸了下来。
他低下头,试着在诸鹤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找出一点因为相锦方才那些话而露出的端倪,但依旧失败了。
美人榻上的人像是根本就不关心相锦说了什么,连眼睛都没张一下,呼吸均匀,像是已经睡得很熟。
可就算如此……
就算摸不到前因后果,拿不到任何头绪。
晏榕依旧能感觉得到,相锦每句话之中——对于诸鹤的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