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鹤眼皮一抬,轻嗤了声:“那本王怎么称呼你?”
相锦的目光却非常温柔,他向诸鹤望过去:“王爷唤小僧名讳便是。”
诸鹤视线困得四处乱飘,隔好一会儿才飘到相锦身上。
他定定看了看,突然像是想起什么,直直又看了相锦一
会儿:“本王是不是见过你?”
相锦便轻轻笑了:“三年之前,摄政王前往南疆时,小僧曾有幸与您见过一面。”
诸鹤:“……”
啧。
想起来了。
就是那个不讨喜的和尚。
殿内浮动的光影之中,相锦的脸色显得清冷幽静,唯独额间一点艳红色的朱砂分外引人注目。
他的五官也透着种冰似的凉薄,和晏榕的温润如玉完全不同。
与相锦对视一眼,便能感觉到一种与人间烟火格格不入的疏离。
就像是面前这和尚从不吃饭睡觉无情无欲似的。
诸鹤最不乐意见到的就是这种人,所以才会过了这几年还会对相锦有点印象。
大概类似于鸟类看到捕鸟笼时的那种反感。
相锦的眼里皆是诸鹤,自然将他的情绪一览无余。
他伸手对站在一旁的喀颜尔行了个佛礼,幽静的声音渐渐响了起来:“这位施主,小僧想与王爷单独聊聊。可否请你先行离开?”
喀颜尔刚才与诸鹤之间的话题本就没有结束,此时还被相锦后来居上,面色顿时便沉了下来:“不巧啊,和尚。我是摄政王近侍,只听摄政王的旨意。”
诸鹤:“……”
诸鹤没什么旨意,就是懒得和面前两人继续纠缠,于是决定能打发一个是一个,遂用脚丫子指了指门口:“行了行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喀颜尔瞳孔缩了缩,在原地停了片刻,一抹杀意极快的从眼底掠了过去:“既然如此,那便请相锦仙师与我一并出去,切勿打扰摄政王就寝。”
虽是僧人装扮,但相锦身上却未着袈裟,只是一袭白袍,从头到尾都透着股素净得远离尘世感。
纵然被喀颜尔如此挑衅,相锦面上依旧没有丝毫恼意。
他幽静无波的目光在喀颜尔身上只留了片刻,便轻轻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家真的境界不同,从诸鹤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得相锦看向旁人的时候,眼中几乎时时刻刻带着种近乎薄凉的淡漠,仿佛跟他说话的不是人,而是再低微不过的芸芸蝼蚁。
这感觉让诸鹤觉得不太舒服。
然而还没等诸鹤提出自己的不爽。
相锦便将手中的佛珠一粒粒自上而下拨过,不急
不缓的开了口:“楼兰……圣子。”
殿内的气氛刹时一凝。
喀颜尔原本放在裙边的手向后微不可觉的靠过去,将一把几乎没有反光的短刀刀柄捏在了手中。
相锦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的动作,神色却依旧平静安和。
他诵了一句佛号,轻声道:“请圣子恕小僧直言,摄政王恐怕最不喜的便是男扮女装之人……或者说,摄政王最厌恶男扮女装之流。他让你离开,已是对你分外仁慈了。”
诸鹤:“……”
诸鹤拧了下眉,眼尾向相锦扫了过去,停了停,却没开口。
虽然说他讨厌这种每天阿米豆腐的小和尚们,但是这句话还真让相锦给猜准了。
只不过他不是讨厌男扮女装的人,他只是单纯的阴影深重,看到就觉得浑身都疼。
相锦手中的佛珠不知是什么制成,却并非寻常木珠,颗颗皆是纯白为底,珠上却都染了一抹鲜血的腥红。
那佛珠在他手中一颗颗的滚动。
相锦眼中似有一抹轻描淡写的悲悯,向喀颜尔道:“若我是你,绝不会选择这种方式消磨三年时光。”
喀颜尔的神色微微一顿,似乎有些不可置信般的朝诸鹤看过来。
他看到了诸鹤眼中一如既往的事不关己。
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三年时光仿佛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烙印,他亦不会为任何人心动。
分明窗棂早已经关得紧实。
可喀颜尔还是觉得夜风直直灌进了肺腑,让他连呼吸都觉得一片冰凉。
他轻轻吸了口气,向美人榻上的人问了最后一句:“摄政王,你心中可曾……真正爱慕过何人?”
诸鹤:“?”
这个问题就比较深奥。
但鹤鹤肯定最喜欢自己。
诸鹤思考了片刻,没好意思把自恋到家的答案写出来。
于是他委婉的摆了摆手,一脸憔悴病弱马上不久于人世的表情:“本王这都马上要驾鹤西归,这种问题还有什么意思,放过本王吧。”
相锦:“……”
喀颜尔:“……”
相锦手中拨弄佛珠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身,目光一瞬不眨的看向诸鹤:“小僧正是为此事而来。”
诸鹤:“?”
诸鹤伸手将美人榻上的织锦被拽了过来
,给自己随意裹了裹:“别。本王已经病入膏肓,不想折腾了。你帮本王把喀颜尔送走,然后带上门自己也走吧。”
相锦:“……”
喀颜尔却已经走到了殿门处,回头深深的看了诸鹤一眼:“不必。若是相锦仙师真的能成功医治摄政王之疾……待来日楼兰重归辉煌之日,我必携重礼前来相赠。”
诸鹤:“?”
殿门开了又关,诸鹤面上的茫然还没来得及问出口,殿内已经重新归了平静。
相锦本身就不是个喜爱说话的性子,诸鹤又不乐意跟这种一看就很正很专很能捉妖的和尚说话。
两人沉默了片刻。
相锦轻轻笑了一下。
这是他自进门时起的第一个笑,虽然极淡,但的的确确是笑了。
诸鹤愣了一下:“你笑什么?”
“我在笑……”
相锦的目光流连在诸鹤身上,仿佛透过他已经病无可医的驱壳,一遍遍仿佛摩挲他的灵魂。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道,“我在笑,等了这么久……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诸鹤:“?”
燕都的夜露依旧深重。
从东宫赶到摄政王府,明明距离并不算远,但夜露却依旧打湿了晏榕的衣袖。
乌金的马车悄无声息的停在摄政王府门前,来喜急匆匆的跳下车,掀开轿帘。
侍卫本来要拦,却在下一秒看到马车内出来的人时停住了脚步。
——摄政王久病难愈,下一任帝王已经毫无悬念。
没有人会在临登基前的时间点得罪这位年轻无比的皇帝。
晏榕便这样一路毫无阻拦的穿过了摄政王府的每一寸铺张奢侈的大门,花园,假山,回廊,人工湖。
就在快走到正殿前时,一个五官充满异域感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
那男人身形颀长,一身夜行衣,走在路上几乎听不到任何脚步声。
晏榕顿了一秒,转过身:“……喀颜尔?”
男人的脚步停了下来。
随即,一声似笑非笑的轻嘲传了过来:“两年未见,太子殿下的确耳力眼力都好了不少。”
晏榕皱了下眉:“已经宵禁,你要去何处?”
“当然是如太子殿下的意。”
喀颜尔转过身来,唇角一勾,“你筹谋这么长时间,不就是等有
一日诸鹤知晓我的身份,赶我离开?”
晏榕心下一松,眉目却依旧平和端良:“你身为楼兰圣子,本身就不该在他的身边。”
“啧……多么伟光正的大历太子殿下啊。”
喀颜尔扬了扬眉,“全天下都被你骗得团团转,要不要我为你鼓掌喝个彩?”
晏榕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纯善,看上去无辜而温和:“古楼兰圣子,暗律早应当斩。孤今日不杀你,已是网开一面了。”
“哈哈——那是因为你至多与我平手,区区两年,你想杀我?”
喀颜尔脚步一跃,便自回廊跳上了摄政王府的高墙。
他向空中吹了声口哨,顿时便有乌鸦的啼叫远远传来。
喀颜尔自高墙上向下看来,看到站在廊中的晏榕,突然极恶意的笑了一下:“太子殿下,你这般设计我,该不会是……你也爱上了摄政王?他可是你皇叔。”
若换成两年前的晏榕,定会立即反驳这句话。
可现在,晏榕却只轻轻抬了抬眼:“与你何关。”
“当然没关系。”
喀颜尔直起身,幽幽道,“只是提醒你一句,别白费力气了。”
乌鸦的叫声由远及近。
喀颜尔不知是嘲笑晏榕,还是在嘲笑自己。
那道夜行衣轻巧在跃下高墙的一瞬间,喀颜尔的声音伴着凉透了的夜风一并飘了过来:“我在他身边陪伴两年,于他不过是可有可无……而你,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小太子,你皇叔从未把你当个男人看过,你还不明白吗?”
时间入了后半夜。
凄惶的月光将那道身影染得越发寒凉。
那寒凉入骨透髓,让晏榕一时间攥紧了拳。
他垂了垂眼,微微低头。
在皎洁的月光映衬之中,他离开东宫时挂在腰间的那枚羊脂玉牌仿佛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