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际关系真是难处。
苏遥有些伤脑筋。
他自小到大,朋友就少。
而比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苏遥更是从未有过,也没生出过那些心思。
他本就是跳级生,于同班中年龄小,性格又稳重,连二三狐朋狗友也没有。
最该少年懵懂的时期,他随祖父出国休养,国外校内华人并不多,他陪祖父的时候倒比朋友还多。
后来,家中出了些变故。
他一个人被扔回国内时,十六岁,正在读第一年大学。
姑姑,若还能喊一句姑姑的话,给他一张卡,说偷偷给他在西城区买下个小房子,卡中还剩十来万,又递来一张报名表。
“你若是想继续读书,我帮你安排进附中读高三,若是不想了……以后总要有个养活自己的本事。”
苏遥在附中读过半年高三,突然家中进小偷,卡丢了。
苏遥一分钱也没有了。
他当时方知道,原来有些人,根本不想让他再出现在眼前。
于是苏遥填上报名表,做厨子去了。
此后果然再无交集。苏遥一个人生活了六年,没有亲朋,也没有好友。
对于从前所有的亲朋好友来说,苏遥是多余的。
苏遥也没有心力再去认识新的人。
他本已经做好了独自平平静静过一辈子的准备,却意外地,穿进了这个世界。
并且在短短的一年中,多出许多个朋友。
苏遥有些真情实感的苦恼。
他心思虽通透,但一味地躲懒偷闲,于人际关系上疏怠经营,久而久之,倒不解风情了。
他与人交往,大都保留在“客气”这一步上,礼尚往来,客客气气。并出自一团和气的天性,希望身边之人的关系都能融洽。
但是——
傅先生和谢兄的关系似乎不好:文人相轻。
傅先生和白大夫似乎更看不上眼:脾性相冲。
傅先生和许泽也□□味甚重:这个……还不知道因为啥。
苏遥在苦恼之余总结了一下:怎么哪都有这个傅鸽子?
非常难搞是真的。
又深深地叹口气:可傅先生分明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怎么就和旁人处不来呢?
和情敌处不来是正常的。
抢白菜的猪见面后不打起来就很不错了。
可惜苏白菜目前还没有这个意识。
他支着下颌坐起来,便瞧见方才傅陵身边之人又来了。
依旧是低眉顺眼的恭敬模样,苏遥从这人身上,居然莫名瞧出了傅鸽子的气质。
泰山崩于前都不会眨眼的本事。
八风不动的优良品质。
那人再度开口:“苏公子,我家主子请您去一趟。主子说,既然苏公子不想让人瞧见,他已找到一个安静地方,请苏公子一定要去,好歹把午饭吃完。”
暗卫甲恭敬站立,表面风平浪静,心内泪流成河。
您刚才不肯吃,大公子已经骂过我了。
您这回再不去,大公子得鲨了我。
对不起成安,平时不该看你笑话,这真是风水轮流转,谁南谁知道……
苏遥仍要推辞,那人就戳他跟前,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不停地劝。
态度非常好,但是“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苏遥说得口干舌燥,最后也推不动,周遭不停地有好奇试探的眼风飘来,苏遥无可奈何,只得跟他走了。
青石书院占地颇大,苏遥不知是如何绕的,就到了一安静的凉亭。
不见傅鸽子的人,只有傅鸽子的菜。
这回不是两道了,是满满一桌子。
苏遥先退了半步,生怕再瞧见一桌子“福客来”。
好在并没有,暗卫从旁解释:“主子在同陆山长吃饭,不方便来,但所有的菜都给您盛了一小碟子,主子说您应该能吃完。”
傅陵对他的饭量有所误解。
上次就有。
他勉强笑了笑。
苏遥对旁人非要管他吃饭这件事,其实不能理解。
思来想去,只能是因为上次病得太严重,吓着傅鸽子了。
傅鸽子……虽然瞧着难搞,但其实真是个热心肠之人啊。
苏遥再次让一桌子菜收买了。
给以面冷心黑著称的傅相又真情实感地贴了一次好人标签。
上回只谢过些卤肉卤菜,这次得多送些回礼。
不能因为人热心,就老占人家便宜。
苏遥一边提醒自己,一边尝上一口。
书院备下的菜做得还凑活。
鲁系的菜比如锅塌豆腐做得不错,粤系的菜比如蜜汁叉烧却不甚好。
苏遥挑挑拣拣地吃完,暗卫从旁一瞅,苏老板和主子的口儿真的一模一样。
苏遥体会过一把上面有人的待遇,再三再四地谢过傅陵,回到院中,却有考生已回来了。
有面色不善,有喜笑颜开,还有一个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苏遥忐忑。
叹一口气,措出一肚子词,打算安慰阿言。
下午这场是面试,阿言排在五十二,苏遥等到日头偏西,阿言才回来。
果然神色有些黯然。
苏遥温声道:“累了吗?”
阿言沉默地摇摇头。
苏遥不由紧张三分。
阿言这个孩子,平素话少,心思又深,苏遥是生怕他把难过闷在心里。
苏遥思索一下,索性将安慰之词浓缩成一句话:“考过就别想了,咱们回家吃好吃的,给你煲了排骨汤。”
阿言咬咬唇,低声道:“公子,阿言考得不好。”
“考得不好一样吃。”苏遥笑道。
阿言又默一下:“最后让做的那篇赋,我没来得及写完。”
他话音方落,苏遥尚未张口安慰,旁边一绫罗绸缎“哇”一声哭了起来。
他身边的管事一边给自家小公子顺气擦眼泪,一边连声抱歉:“见笑了,见笑了。”
这不开口还好,他家这小公子哭得格外悲惨,刚走到门口的另一绫罗绸缎也“哇”地一声哭了。
……这出得什么考题?
苏遥一时头疼,直担心这院子哭成一片,忙忙地拉住阿言走了。
日薄西山,给青石书院的亭台楼阁染上浅浅的绯红色。倦鸟归林,三月的暖风中都裹着浓郁花香。
阿言抬头瞧一眼书院门匾上苍劲的题字,站住:“公子。”
苏遥不由停下。
阿言轻声道:“公子,这次做得不好,是我素日用心不够,让公子失望了……”
他默了默:“今次不成,我想再考一次,希望公子能答应,再给阿言一次机会。公子,阿言想读书。”
斜阳渐沉,将他的身影拉得格外单薄颀长。
苏遥一怔,不由笑了下:“倒也未必不过。若当真没过,再考一次就是。我还担心你不愿意再考……”
“我愿意。”阿言突然抬头,又顿了下,“我愿意的,我一定会加倍用心。”
这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
苏遥忍不住揉揉他脑袋:“以后再说。先回家吃饭。”
吃好睡好身体好最重要,平安健康才是福分,读不读书有什么要紧,都往后放。
……他好像还没阿言自己有上进心。
不思进取的学生家长苏遥默默笑话自己两句,拉住阿言往外走,却在正门处遇见了傅陵。
傅鸽子果然与陆山长很熟。
天际云霞绮丽,遥遥地浮在旧京楼宇殿阁之上,勾出他二人一老一少两道身影。
苏遥走近些:“夫子有礼。”
又与傅陵见礼:“傅先生。”
傅陵点头,却直接问:“中午吃好了吗?”
苏遥悄悄瞥一眼一旁面色和蔼的陆屿,不知为何,就生出些局促:“吃好了。”
又记起客气:“多谢傅先生。”
傅陵点个头,道:“天色见晚,你今天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
苏遥下意识应一声,又觉出怪怪的。
自他生病那次起,傅鸽子便愈发……和善。
苏遥不由念起初次见面时此人高贵冷艳的模样,再次暗道,当初着实看走了眼。
他念及初次去催稿之事,复想起:“对了,傅先生的新书何时交第二卷 ?您若是有空,咱们也好早些签新契书。”
傅陵骤然蹙起眉头。
苏遥一时怔住:果然……鸽子的本性,听见催稿就烦么?
傅陵勉强缓和语气:“苏老板不是还要出旧文绣本么?新文这么急?”
也不急了吧……
您的第一卷 上个月二十六就交了。
现在都三月底了。
总不能一个月一个字没写吧?
苏遥默了下。
还真有可能。
苏遥试探笑笑:“是近来许多客人来问,我也不知该怎么作答。傅先生……大抵给个时间?”
傅陵压住眸中不悦,顿一下:“我想先看看绣本成图。”
顾左右而言他可还行。
苏遥心内吐槽连连,只得应下:“那我问一声许先生,改日送与您看。”
傅陵“嗯”一声。
苏遥揣起职业假笑,告辞了。
傅陵眼瞧着苏遥的身影拐过巷口,才淡淡收回视线。
陆屿瞅他的神色:“你和我学生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