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低头扫了她一眼, 另一只手伸过去,在她肩上按了两下,又提了提她的肩胛骨,低声训她,“站好了,站没站相的,一身懒骨头,瞧瞧阿宝。”
小姑娘不情不愿地挺直了背,撇了撇嘴,也不敢造次,抬头瞅了瞅前面挂的牌匾,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无意识地跟着念了一遍:“锦绣坊。”
她的声音不低,走在前头的花氏正欲抬脚进去,听到她的声音又把腿缩了回来,转身看了她一眼,又去看顾辞,“你带着娇丫头来过?”
顾辞摇了摇头,心中也是讶异不已,她没有读过书,上辈子也是在军营时,跟着赵将军识了些字,这店面牌匾上的三个字,勉强还算认得,却没想到小姑娘一眼就能认出。
花氏也猜顾辞肯定是没钱带人上这种地方来的,就有些纳闷了,“那娇丫头,你怎么知道这是锦绣坊的?”
娇娇又看了一眼牌匾上面的字,她才疑惑了,“这上面不是写着吗?”
花氏和贺氏都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两人看了顾辞一眼,见她也是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又偏头去看小姑娘,好半晌才出声道:“娇丫头,你还识字?”
大锦自先帝继位后,女子的地位虽有提升,大改旧制,女子也能入学,但到底“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遵循已久,尤其是在这些穷乡僻壤的地方,能供家里的男孩上学就十分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女儿,因此这一法令并没有推行开来。
娇娇皱了皱眉,她对之前的事都忘的差不多了,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识字,就是瞧着这些字认识。
顾辞看着她一脸纠结的模样,垂眸,握紧了她的小手,“舅母别问她了,从前的那些事,她都记不清了。”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听到顾辞的话,贺氏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娇娇的头,不期然又想起她的身世来,又是疼惜不已,“总归你现在是咱们的孩子,识不识字都不是什么打紧的事。”
“就是就是。”花氏瞧着娇娇的脸色有些难看,也忙止了话头,“刚刚看天阴沉了下来,没准有雨下,早些把事情办好了,就早些回去。走吧,咱们快些进去。”
说着,她又重新抬脚往里走,顾辞见娇娇一脸心不在焉,轻轻弹了弹她的脑门,低声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娇娇摸了摸被弹的地方,轻轻晃了晃脑袋,跟着走了两步又踮起脚,往顾辞耳边凑,“这些我没忘,很多字我都认识咧。”
顾辞浑身一僵,偏头看着小姑娘,盯着她那带着几缕狡黠的眉眼,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好想把她的娇娇藏起来,藏到一个没人可以找到的地方。
娇娇看着她明灭不定的神色,不由担心,“姐姐,你怎么了?”
顾辞仓皇错开眼,牵强地笑了下,“没事,咱们跟着进去吧。”
锦绣坊的掌柜是个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眉目清秀,看着是个儒雅的男人,他们一行人进去的时候,掌柜的正在吩咐店里的伙计整理店里的那些成衣。
“赵掌柜。”
锦绣坊的这位掌柜姓赵,叫赵俊,听到花氏的声音,忙朝他们走了过来,“李娘子。”他一边打招呼,一边有意无意地往顾辞他们几人身上瞥,大约是出于商人的敏锐,在看到娇娇时,眼睛明显一亮,不过,倒也不唐突,盯着人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眼神,又看向花氏,“可是给我送喜来了?”
花氏笑着点了点头,“您夸上天的那位绣娘,就是我这外甥女。”
说着,花氏就把娇娇往前拉了拉,又简单地提了提贺氏和顾辞,让人相互认了认眼。
赵老板看着是个儒雅书生,为人处事却十分圆滑,也没嫌弃顾辞和贺氏这穿着打扮,客气地打了招呼,这才看向娇娇,“这姑娘真不错,水灵,是个美人胚子,李娘子是个有福气的人。”
赵掌柜就像是看不见娇娇那一脸的印子似的,就拣着好话说。将人夸了一番,这才又仔细地盯着娇娇打量了一番,“这姑娘瞧着年岁倒是不大。”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不太信娇娇就是那位绣锦鲤的绣娘了。
“庄户人穷,吃不起好东西,我这外甥女是营养差了些,没跟上来,这才看着显小,马上就要十四了。”花氏跟人打过多次交道了,又加上她家三梅的绣品又很得这位掌柜的青眼,说话十分利索有底气。
至于这年龄,顾老二一家倒是没问过,上次带去李家村时,听到外祖无意问起,顾辞才按着娇娇来葵水的日子给她估摸了个十三岁,至于生辰,就将捡到她的那一日为数。
赵掌柜挑了挑眉,又瞧了娇娇一眼,在扫到小姑娘胸前时,倒也信了,“瞧这身量,倒是瞧不出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可得好好养一养了。”
花氏笑了笑,“可不是吗?就是日子难过了些,想好好养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赵掌柜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自然知晓花氏这话里话,倒也不拐弯抹角了,“李娘子的话我倒是信得过的,只是往后要接了活,那绣品必须得有保证,忽高忽低的绣工肯定是不行的。”
“这是自然。”花氏也明白这个理儿。
花氏明事理,赵掌柜也就不含糊了,公事公办地朝娇娇看了过去,“姑娘请把手摊开,让我看看这手。”
娇娇习惯性地去看顾辞,得了对方的一个点头,这才把手摊开在了赵掌柜面前。
“这手护养的不错,上等布料也能接触。”赵掌柜盯着娇娇的手看了好半会,才点了点头,只是瞧着娇娇太小了些,仍旧有些信不过,但也不愿错过一个好绣娘,敛眉想了片刻,又以商量的口吻同娇娇道:“姑娘可否当场绣几针给我瞧瞧?”
“赵掌柜这是什么意思?”顾辞一听这话就冷了脸,她虽不愿娇娇太打眼,但也不舍得让小丫头被质疑。
“顾姑娘千万不要误会。”赵掌柜忙笑着解释道:“我这里并不是专门的绣坊,交出去的活儿都是姑娘拿回家去绣,按娇娇姑娘这绣活,绣的自然是最上等的布料,但你也清楚,上等布料价格昂贵,我自然要谨慎些。”
“您需要我绣什么?”不等顾辞回复,娇娇就率先开了口,说着又回头冲顾辞笑,“姐姐不用担心,我才不怕赵掌柜的当场检查了。”
“姑娘说笑了。”赵掌柜没想到小姑娘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也有些尴尬,便也不再多解释了,“绣什么全凭你自己,不过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娇娇微微扬了扬下巴,“那赵掌柜准备针线盒绣框吧。”
赵掌柜没想到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一点都不怯场,瞧着她那自信的眉眼,心下有了计较,回头就吩咐伙计把东西准备齐全。
顾辞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姑娘,端坐在绣框前的人神色自若,平日总是有事没事就淌着几缕娇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聚焦在手中的绣框上,嫩白的十指翻飞,一来一回穿针扯线,快而不乱,倒是透出了几分雅致。
跟那个朝她凶起来都软软怂怂的小姑娘相比,这个娇娇陌生地仿佛脱胎换骨。
顾辞在这一刻,突然生出了一丝惶恐不安,“娇娇……”
“咝……”她这无意识的一声,让娇娇分了一下神,下意识地抬头朝她看过来,手中针线却仍在翻飞,一不小心就戳在了手指上,一滴鲜红的血珠立马就沁了出来。
“娇娇……”顾辞见状,那一针仿佛戳在了她的心口上。
“姐姐别怕,没事的。”娇娇扫了一眼桌上的香,赶紧把手指放在嘴里舔了舔,然后又拿起针线继续绣,顾辞暗恼自己,也不敢出声了,生怕打扰她。
第30章
赵掌柜在旁边不错眼地盯着娇娇手下的绣品,在看到她戳到了手指时, 原本就想叫停, 从娇娇那拿针的那一刻起, 他其实就已经信了。
他从十八岁就接手成衣和绣品, 见识过的绣品和绣娘繁多, 小姑娘这拿针、下针的手法都看得出是受过专人教导的,且看小姑娘不用描样就能信手下针走线, 可见这绣活更是炉火纯青。
然而,他又实在好奇小姑娘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到底能绣出怎样的绣品来。毕竟, 刺绣是一件极耗时间的事, 好的绣品,即便绣娘心中有了描样, 但在真正下针前,光是在布料上构图,就要花费不少时间。即便是玲珑阁的那些绣娘, 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也未必能绣出什么出色的绣品来。
就是带着这样一股莫名的兴奋与期待,赵掌柜全程都没有出声。
约莫是期待太高了, 在香快要燃完时, 他看到娇娇绣框上那已经完成的蝴蝶时,心中微微有些失望, 倒不是觉得娇娇绣的蝴蝶太次,而是觉得这样一只蝴蝶太过普通了些,且翅膀上的彩线绣的过于疏松,就像是为了节省时间故意少针绣的一样。
不过, 虽然这绣图没有达到自己的期望,但赵掌柜对娇娇的绣活也是十分满意的。这几年,彩衣巷开的这种裁缝店又多了几家,对面的那几家为了和他争抢生意,都不惜私底下花重金从玲珑阁请品阶低的绣女帮忙接活。而他店里的绣品一般都是交给像三梅一样的庄户人家绣的,自然比不过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