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项重山守在书房门口,脸上神情十分复杂。他本职工作便是监视奚越并报告他异常的举动,自然习惯了不放过他每个动作每句话。他听到了奚越与陈立本的一部分对话,虽然最后一段话他听的并不清楚,却也听出来陈立本对奚越的态度有了极大的变化。
陈立本这样的转变完全出乎项重山的意料。再联想起那天出宫时那群读书人对奚越的亲近之态,项重山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皇帝了。虽然从前,他似乎也从未认真看过他一眼。
项重山隐约感觉到,这位小皇帝,似乎真的发生了什么变化……
此时,他前所未有地,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他想看清楚这个人,他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又都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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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奚越听说宫里新来了一个戏班子,似乎是之前没出现过新唱法,演的也都是新戏,最近在民间热度很高,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便被太皇太后召进宫来表演。
奚越便吩咐人去请他们到宫里戏楼,给小皇帝演上一折。平素只有各种节日和皇室中人生日的时候,宫里才会开戏,今天既然有了机会,不看白不看。
古代科技不发达,娱乐项目单调,但这些文化传统可是十分原汁原味,有这个机会了当然得好好体会一下。
到了之后,奚越登了楼坐在主位上,便有小太监捧着剧目单让他勾选,奚越摆摆手,说拣最拿手的演。
小太监先恭恭敬敬给他介绍了一番,说这是南边传过来的新戏,太皇太后专门请来听个新鲜,听完还夸了几句。
三三小声逼逼:【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那么喜欢太皇太后,有本事跟人家走,来伺候皇上干什么。】
奚越乐了:【你几岁了?】
三三:【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奚越:【……】
太皇太后爱看戏,戏楼搭的十分复杂,有专门用来布景的机关。台上已经搭好了景,盛装的女主人公凭栏望着景色,唱出第一句,好戏开场了。
奚越提起了精神。女主角唱了一句之后,又上来一个侍女打扮的小丫头,十分活泼,和小姐打扮的主人公一问一答地念白,二人身段动作都优雅婉转,令人赏心悦目。
戏里与现实一样,也是秋天,女主人公幽幽叹一句,“好天气也”,接着舞着水袖唱了起来。
接着便是在闺房里梳妆打扮的戏,小丫头在一边忙前忙后,可爱又俏皮,女主角对镜自赏,风情万种。
奚越不知不觉沉浸在了里面,看着主仆二人在大好春日里游园,之后回了屋,这一折便落幕了。这完全不是平日里宫里能看见的戏,倒是十分新奇。
下一折开场,依然是在小姐的闺房里。小姐睡过去之后,台上起了一阵白烟。一段奇妙的乐曲声里,一个丑角打扮的白胡子老头入了小姐的梦,引小姐进了园中,又引来一个书生打扮的清秀小生,是男主角上场了。
女主角娇俏地用水袖挡住脸,问他:“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书生十分会撩,上来一通“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情话把小姐说的害羞不已。
奚越看得津津有味,三三感慨:【绝美爱情,绝美爱情。】
没想到接下来就开始“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奚越脸色顿时就不太好看了。项重山还站在他身后,若有若无的木香萦绕在鼻端,此时那味道分外明显,也分外刺鼻。
被勉强压下去一天的糟糕回忆又涌上心头,奚越只觉喉头一哽,当即便又有些反胃。
他再看不下去了,霍然起身,拂袖而去。身后太监不知皇帝为什么突然变脸,惶然跪倒了一大片。唱戏的那班人也停了下来,以为惹怒了皇帝,瑟瑟发抖。
项重山心里多少有数,奚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面色沉沉,跟上了奚越。
奚越冷冷回头,道:“你别过来。离我远点。”
项重山面色一白。
奚越转身继续往前走。他那句话其实是情绪激动之下脱口而出,并不真的觉得项重山会听他的话乖乖停下。况且项重山的任务就是盯着他。
然而走了一会,那木香竟然真的逐渐淡了,身后也没有脚步声。
奚越回头看了一眼,见项重山竟然真的停在原地,直直看着这里。奚越说了那句话之后,他似乎就真没再动过。距离太远,奚越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奚越不再停留,带着良夜回了寝宫。
一进正殿,一只什么东西猛地飞过来,一下子撞进了奚越怀里。
奚越正有些心烦意乱,低头一看,是小黄,扑棱着翅膀直接冲了过来。小黄似乎撞上了瘾,高兴地叫着,又撞过来几次。
发了一通火,又走了这一路下来,他心里一直压抑的东西也散了不少。这会被小黄一闹,天真可爱又活泼,奚越只觉心里轻松了很多。
在这处处暗藏心机的深宫里,起码还有这样一个小生灵,与所有的一切都无关,简单而纯净。
奚越不由笑了一下,抬手让小黄站在他手指上。小黄冲他叫了几声,低头梳理撞乱了的毛。
奚越替它顺了几下,道:“下次别这样了,再掉毛可就秃了。”
小黄愤而抬头,短促地叫了几声,似乎在骂人,然后生气地扇着翅膀飞一边去了,把奚越的头发扑腾得一团乱。
良夜请示后,上前替他整理衣冠,奚越看到他脸上竟然挂着笑容。
奚越问他:“笑什么?”
良夜抿着嘴摇头,眼里是柔和明亮的一池春水,弯着眼睛回答:“皇上好久没露出这种表情了。”
“从皇上……成年之后,奴婢就没见过了。”
第36章 世界三:忠犬是怎么养成的
听戏事件过去之后不久,陈立本上课的时候就提到,春闱开始了。
奚越见陈立本越来越忙,精神也有些不济,脸色也不太好,就劝他少来上课。但陈立本拒绝了,他慷慨陈词,说好不容易得遇明君,他一定会鞠躬尽瘁尽好自己的职责。
但陈立本对小皇帝改变的态度也并不敢表现的很明显,因此他还是基本维持着和从前一样的进宫频率。
上课的时候,奚越也发现,除了之前和奚越的第一次谈话中,陈立本在buff影响下有些失态,情不自禁地多说了一些,之后他便很少和奚越谈论敏感话题,即便谈论了也十分隐晦。
奚越觉得这位老臣确实是挺懂的,起码不是送人头的猪队友,小buff挺好使。
奚越不知道的是,陈立本做的远远不止这些。在那天见到小皇帝对摄政王惊恐的态度之后,陈立本便开始注意摄政王。
他会若有若无地和他反着来,在细微之处搞小动作,但似乎看起来又只是他一贯油盐不进的风格,令摄政王也看不出端倪。
摄政王没有觉察出不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不知为何,项重山并没有把那天奚越与陈立本之间的重要对话传递给摄政王。
摄政王其实并不喜欢甚至瞧不起这位可能对他形成威胁的庶弟,便指派他来做小皇帝的贴身侍卫一直监视他。这职务只能由绝对的自己人来做,却无权无势毫无地位,被限制着自由,还极其无聊。
项重山何尝不是一腔热血,胸怀大志,却从小被安排着只能去做无能小皇帝身后的影子,心里也是十分憋屈。甚至因为这个,他对小皇帝最开始的态度也一向是厌烦的。
即使如此,即使不喜欢这份工作,项重山依然一直监视着小皇帝的一举一动,并将异动报给摄政王。但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这个消息十分重要,他却不想说。
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阻拦着他,那个心底的声音对他说,不要这么做,不然一定会后悔的。
因此摄政王和太皇太后并不知道小皇帝的改变,也不知道陈立本暗中已经燃起了扶持小皇帝的希望,成了坚定的保皇派。甚至因为奚越被摄政王威胁着,想要开始做点什么。
奚越并不知道队友们私底下的暗流涌动。一个月以来,奚越上了三次朝,其余时间还是上上课溜溜鸟,过的还挺悠闲。
他这段时间已经把御花园摸了个透,哪个犄角旮旯的石头像什么动物都摸清楚了。
并且他还跃跃欲试想自己进厨房,但果不其然,这想法刚冒出点苗头就把所有人都吓个半死,死活拦着不让他进,连陈立本也说了一句君子远庖厨,这事还险些把太皇太后都惊动了。
奚越不由自主有点怀念第一天出宫时吃到的小摊美食,心里十分惆怅。
太皇太后把持政权后,慢慢把皇帝本人必须出场的朝会日缩减成了每月逢一之日,便只有一、十一、廿一这三天。
而且上朝的时候,她的宝座直接设在奚越旁边,俨然两君并立之势,奚越也并没什么发言权,只是个摆着做做样子的大人偶。
但上朝几次之后,奚越还是隐约从暗流汹涌的局势里看出点意思来。
摄政王作为太皇太后的侄子,也是太皇太后从己方势力中选出来的代言人,按理说应该与太皇太后一个鼻孔出气,坚定的做一个传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