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似懂非懂的哦字。
声音轻而稍软。
“……”小佳一噎,得,她说了这一串,就回一个哦字?偏偏谢灵乔的表情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更没有她想象中的气急败坏,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怎叫一个闷。
小佳闭了嘴,已经收拾完她的餐桌,便准备把碗碟送去厨房。恰在此时,从楼梯上又走下来一个人。
是这个家里最大的儿子,老大商衡刚好走了下来。
商衡肩宽腿长,一步步朝这边走来时,刀削斧刻的面庞,双眸如淬寒星,他与其父商崇礼长得有三分相似,尤其是脸型,但他颧骨比商崇礼略低,五官亦差别得大。
小佳听到脚步声,余光里捕捉到商衡的身形,立刻转过头欲向对方道好,神情瞬时变得真正的热切恭敬了:“您……”
商衡的目光,在这一瞬间扫过她,如寒风刮过,又如刀子,使她浑身一僵,猝不及防地一哆嗦。
小佳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整个人僵在那里,甚至忍不住心生瑟缩。
商衡走到坐着的谢灵乔面前,面对谢灵乔时,眼神则缓和得多,他问谢灵乔,道:“昨晚睡得如何?”语气算不得多温和,却已算是难得的关心。
昨天谢灵乔被商崇礼强行带回来时,商衡并不在家,他还是深夜回来后才听到这件事,而那时谢灵乔已经睡着了。他不好直接问谢灵乔对于昨天突发的那件事心情如何,便拐了弯问睡得怎么样。
谢灵乔还是第一次听到商衡同他说话,那天虽然大家一起吃饭时见了一面,对方却自始至终未直接同他交流过。
“还好。”谢灵乔看向对方,自然而然地答道。对方问的也只是平常的问题,他并没怎么在意。
“嗯。”商衡点点下巴,见谢灵乔状态没什么不对,眸中神色略松。
小佳已经按捺着心中的瑟缩,偷偷先离开,回头时,看到商衡对谢灵乔的态度,心中浮上一层雾一般的迷惘来。
——商衡什么时候同他关系近起来的?明明前几天不还冷漠得很?
但,说不定只是心血来潮关心一下而已呢……毕竟,谢灵乔终归只是这个家里同他们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商先生又不喜欢他……
对,一个连丈夫的心都抓不住的草包,哪怕再好看,终究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吃完早餐后,谢灵乔便回了房。
他在房间里与杜鑫联系。两人是好朋友,杜鑫又话痨,聊起天来便特别能说,而且文字语音交替着来,一条语音能一分多钟,叽叽喳喳听起来很精神。杜鑫跟谢灵乔真是什么都没说,聊到某些话题更是毫不忌讳。
——“你家那老男人,年纪是比你大不少,但身材说实话挺不错……哎对了,他有没有腹肌,有几块?那个大不大?”
“……”谢灵乔眼角微抽,怀疑自己听错了。前面的问腹肌什么的还好,后面一个问题……“你说的是……”
——“就是那个嘛!那可是很重要的啊,少年!你要知道,婚后啊,×生活品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婚姻关系是否和谐,那老男人虽然不爱你,脸和身材确实还挺难得,鼻子也挺,我听说啊,鼻子挺的男人那个会大;他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应该体力也不差……”
……
谢灵乔默默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耳垂已经染上一点粉色,在白玉般的耳朵上,颜色嫩生生的。
……男人把他铐在床头时,他隐约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但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因此,严格来说男人并没碰过他。
他对这种事也没什么兴趣,除了从前叶长安和风隐桥稍微引导他接触一点却又没能成功,此外,他平时连小蝗蚊以及岛国动作片都没看过。
杜鑫却在微信上发语音如此直接粗暴地同他讨论起这种事情。
他是有点惊的,然后下意识地默默捂住了耳朵。
杜鑫却越聊越嗨。他和谢灵乔不一样,他此时是趴在家里的床上的,趴得舒舒服服,因为只有一个人,游戏也不想打,也不想出去玩,倍感无聊,于是愈发思念起谢灵乔来,聊着聊着他就嗨了,见对方没回消息,眯眯眼,继续发:
——“乔乔?宝贝?怎么不说话了?别害羞嘛,我是在很严肃地关心你的婚后生活,要知道,爽不爽和舒不舒服都是很重要的……”
对于假期,谢灵乔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他自打穿来开始的这几天, 似被禁锢的鸟儿一般落在这个家里, 很少出门, 而找的模特工作得再过几天后才正式开展。
他呆在家里, 了解了解深海日记这家店相关信息、过去成品,并把一堆书扒出来看, 日子也就并不漫长。他还是像以前一样, 没事喜欢唱歌与看星空。
星空是那么那么遥远, 而且浩渺无垠, 当他站在夜幕下,看遥远的那些一颗一颗星子时,会觉得身为宇宙中仅仅一个个体, 他,是如此的渺小。
曾说过的一种飘飘渺渺的安定感, 也在那种时刻自心中油然而生。是追着什么,尽管仍未追到, 心中仍然会觉得安定的感觉。
至于唱歌, 则也是他喜欢做的事情, 不过, 因为时常没有听众,他往往是在房间里唱给自己听。
从那天被商崇礼抓回来后, 又过了三天,他一直在家里,几乎没有出门。三天后, 也即是今日,又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打算再去一次地下室。
家里的地下室其实是很宽敞、面积大的书房,甚至它更像是一家没有老板的瓦伊河畔海伊的书店。
最被珍视的书籍堆聚在明亮的房间里,四周弥漫的是优质咖啡和家居抛光料的味道;一些被视作理所当然的存在,蜷缩在黑暗中,空气里充斥的是它们自身浓烈的气味。
这里不乏古董、手工艺品、织物,甚至藏文书法。书封之下是一个包罗万象的世界:无数作家用数十种语言写下人们所有的知识、希望和恐惧。谢灵乔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便觉得很有趣。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来,曾经有一个人同他说过,说如果一同前往瓦尔畔海伊的书店,那就干脆也一同低着头、双手沾满灰尘地向书籍致敬……那是第一个世界的叶长安说的,叶长安偶尔会同他说一些疯狂的话,诸如当一起逃亡到孤岛上,他便做起他的狱卒。不过,这些也都是过去、且未完成的事了。
他又一次来到这个地下的书的世界。入目皆为熟悉景象,因灯还未完全打开的缘故,里头并不很明亮。
只是这一次,在这个地方,除了他自己以外,他还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正坐在一排书架前,两条手臂环着自己,长发披散在肩头,将脑袋深埋进臂弯里。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向下沉的气息,并没有朝向晨曦阳光的精气神,甚至,一动不动,如果不说话的话,便似一个幽灵。
她的头发打着妖艳且成熟的卷,如女巫的浓稠黑暗的药水一般将她包裹住了。
谢灵乔走进来时,一眼便看见了对方。他的脚步不由地顿住,恰在此时,女孩抬头,朝这边瞥来一眼。
因为抬头的缘故,她的长发自然地朝两边拨散开来,一张化了浓妆,但被泪痕糊得不忍直视的女孩子的脸露出来,可尽管被花了的妆糊成这样,仍能辨出她的脸型与五官都长得很不错。她静静地看着谢灵乔,眼神中透出一股厌世的、空洞的味道。
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儿,商静,和谢灵乔同一年生的。商静看见谢灵乔过来,仍然不动,一言不发,与对方对视。
谢灵乔看出她方才在哭泣,且这会仍在流泪,只是始终未发出声音。他不知对方为何而哭泣,更不了解来龙去脉,他犹豫了下,下一瞬,掏出随身带的纸巾,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将纸巾递给她。
女孩子在哭的话,他总不能在一旁木头桩子一般站着。
纸是素色的、至少看起来纯洁的,当它被递到商静面前,商静有那么一秒钟,神色是凝滞的,在她的眼前,谢灵乔的脸,逆着一点光晕,眼角眉稍皆是一派干干净净的模样。
像是从某本书,或者画上飘下来的人,而非在寻常的重复的,偶尔忽起万丈波澜的日子里。
谢灵乔什么都没说,但神态是柔软的。这种柔软得一塌糊涂的气息,会令人想到一些美好的事物,比如四月浪花席卷的海边、山寺里正盛的桃花、旧时光里屋檐下的一串风铃……
商静的神色,终于起了点变化,她垂下眼睫,接过纸巾,擦拭自己眼角的泪痕以及花掉的妆。她蹲在书架旁,身影蜷缩在一起。
但擦完眼泪以后,商静并没有起身,她仍躲在这个角落里。
她身上,是一种很沉的、灰烬般的气息。
谢灵乔见她不流眼泪了,可是却觉得她似乎更难过了。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但隐约感到,不能贸然地问,也许……会戳人伤疤。
谢灵乔站在她旁边,背靠着书架,没有走。两个人一个蹲,一个站,面朝的方向都是另一排书架,画面仿佛静止。
须臾,谢灵乔环顾四周,看到一旁,摆了一架钢琴。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油墨香。他想到——前几天见到商静时,对方身上刚好背着电子琴,匆匆出门去。
“你会电子琴,对吗?”少年转过头,问商静,声音轻,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
“嗯,会。”商静抬起眼来,嗓子却是干涩的,很哑,或许是因为沉浸在悲伤里。
“那你会唱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