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莲明明受了夸赞,却浑身别扭,皱起眉道:“借你用罢了,记得还回来。不过是担忧若多一个人中毒,多受一分拖累,仅此而已!”
侯赟也不知听明白没有,一味点头,一面挥手叫道:“月大哥我去去就回!”一面蹦蹦跳跳跑得远了。
鹿舟轰完了山头,垂下头来,鹿角里探出舷梯接引众人回船。
刘昶也匆匆赶来,见到俯卧榻间、昏迷不醒的弟弟,扶着门框稳住身形,脸色变得煞白,颤声道:“公子,舍弟……舍弟……”
沈月檀坐在一旁翻书,垂着头沉静道:“刘大哥放心,那毒龙毒性不足,以我如今的功力,定能救得回来。”
刘昶到底担忧过甚,上前握住刘崇冰冷右手,追问道:“公子……如何得知其毒性不足?”
沈月檀一面查阅,一面取出各色香草灵药,一面还开口安抚,一心三用毫不慌乱,“它自幼被圈养,不受天敌威胁、不为食物烦恼。与叶凤持对峙时,也只先顾着吃。这等养尊处优的蠢魔物,等同被拔了爪牙一般,早失去了野兽凶性,爪子钝了,毒性也弱了。刘大哥,接应之事就全权委托你。镜莲,我与刘大哥多有仰仗,就有劳你两边奔走协助。”
刘昶阖眼,深深吸气,再睁眼时已是一派清明镇定,他挺直了腰身,应道:“属下领命。”又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这才放开,折回操纵室之内。
镜莲一面为沈月檀打下手,磨药捣药,一面冷眼瞧着这小少爷手上忙忙碌碌,神色却很是笃定,行事有条不紊。救人性命的大事,也不曾令他手忙脚乱。
自夜离死后,他跟随沈雁州这许多年,事事看在眼里。沈雁州虽然不提,他仍然心里有数,听涛巷万紫千红,纵要寻个密谈的去处,也绝不是非寒琴楼不可。沈雁州为何偏偏就挑中了寒琴楼?镜莲原只当是阴差阳错,后来瞧着沈月檀年年长大,眉目宛然竟似故人,这才隐约猜到了几分。
他心向夜离,难免生出成见。
然而不过短暂接触了这半日,却又隐隐有些动摇。这青年倒有点真本事,并非只靠沈雁州庇护、靠几件法宝撑腰的纨绔子弟。
也说不清是失望亦或松口气,镜莲索性收敛心神,依着沈月檀指示摆放香药,设下了香阵。
来回奔忙了半个时辰,终于将香阵所需的香药制备整齐,沈月檀一一点燃。袅袅烟雾自房屋各个角落升腾,彼此汇聚纠缠,凝成一道道青蓝色烟柱,交错联合,宛若一道道栅栏在顶端弯曲合拢,将刘崇笼罩在香气之中。
刘崇后背伤口原本溃烂大半,随着药香扩散,渐渐止住了蔓延势头,渗出的黑血也逐渐恢复鲜红。深深拧住的眉心也渐渐放松,呼吸虽然微弱,到底平稳起来。
镜莲记下沈月檀叮嘱,何时换何处的香锭,何时喂伤患服药,又要清理伤口脓血,忙得不可开交。是以沈月檀将整整一盒香锭放在桌上,叮嘱他:“切莫误了换香的时机。”时,他竟只顾着满口应承下来。
直到见沈月檀打开厢房大门,这才倏然回神:“公子稍等,公子莫非要孤身下船?”
沈月檀道:“我不放心叶凤持,要去看看。”
镜莲左右为难,不等他开口,沈月檀又笑道:“我有自保之力,才敢冒险,你替我看护好伤患,就是为我解决后顾之忧。”
说完不容置喙,便走了出去,将大门关上。
他径直跳下了鹿舟,往先前叶凤持行进的方向走去。
经历这一场飞来横祸,非但魔巢被捣毁,半个山头都被轰平,善律派早就无心反击。更何况基业尽毁、大势已去,再反击也是无用。是以泰半弟子都已撤离山头,零星魔兽更不在话下。
沈月檀顺着山腰行进片刻,就见到路上倒伏了几具尸首,他想了想,挑了具与他身量相当的,剥了外衫自己套上,又将那尸首拖到浓密草丛里隐藏起来。
第81章 争执
话音才落, 一阵劲风袭来,血溅三尺。
沈月檀眼睁睁瞧着一具无头尸身又接着跑了几步, 快到触手可及时才在面前倒下。
另一人则惨呼出声, 左肩连手臂被削下, 痛得在地上蜷缩一团, 呻|吟哀求:“师兄……救……”
叶凤持这才现身, 右手长剑的银色剑刃沾满血肉,右手的砗磲念珠数量减少了约莫两成,剩余的珠子里嫣红点点,仿佛也是被血染红了一般。
他瞧也不瞧那呼痛的善律派弟子,只对沈月檀道:“小侯去追毒龙了。”
沈月檀才要开口, 脚踝突然一紧,被那善律派弟子死死抓住,气若游丝仍是连连呼救,沈月檀急忙挣开,往一旁走远了几步。
叶凤持皱眉道:“阿月, 你警惕性未免差了些,这般轻易就被人近了身。”
他缓缓走上前,尚未有所动作, 沈月檀突然喝道:“住手!叶兄,你究竟在做什么?”
话音才起,他手中就出现了一条通体漆黑的长鞭。
叶凤持却只摇了摇头道:“阿月, 单论武力, 你挡不住我一击。为何要拦我?这是最后一个了。”
那青年弟子奄奄一息, 却仍在地上虫子一样蠕动,手指在石头地上摩擦出血,也奋力要逃离叶凤持,看上去凄惨至极。
沈月檀有心去救,却怕一个疏忽叶凤持就上前补刀,只得紧盯着他,两手扯紧了长鞭,一步步挡在那青年与叶凤持之间,“最后一个?叶兄你莫非……杀光了善律派人?”
叶凤持又摇头:“有些逃得快,追之不及,往后一一寻访,颇为费事。”
竟露出十分烦恼的模样。
沈月檀不知前因后果,只觉荒谬:“豢养魔兽,善律派绝非主谋,这不过是些棋子罢了……杀再多又有何益?徒造杀孽,叶兄为何想不开?”
叶凤持道:“我自然有理由,阿月,你先让开。”
沈月檀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让!”
叶凤持只得道:“你拦不住我。”
沈月檀冷笑道:“单论武力,我绝非一合之敌,然而叶兄莫要忘了,我乃华承大师的亲传弟子。香道手段诡谲莫测,叶兄当真想试试?”
叶凤持却垂目叹道:“我不怕香道莫测,只怕我实力太弱,不慎伤了你。”
沈月檀不由勃然大怒:“叶凤持!你未免太看不起人!”
叶凤持愈发露出茫然神色:“阿月……为什么生气?”
他顿了顿,迟疑道:“阿月……为了这只剩半条命的陌生人,生我的气?”
沈月檀怒道:“一派胡言!我拦的是你滥杀无辜,与他人何干!”
他深吸口气静了静心神,才要再劝,身后却传来侯赟欢喜喊声,唤道:“月大哥!哟这有个活口!”
随后一声清脆咔擦声,沈月檀转过身时,见那名善律派弟子头歪到了肩膀上,颈骨折断,气绝身亡,十分地干脆利落。
侯赟正立在一旁,戴着药王经手套,笑嘻嘻捏着手指关节,“你们当真粗心,竟留着敌人在身后,也不怕偷袭。还好我赶来得及时。”
说完两眼眨啊眨,只差将“还不多夸赞小爷几句”写在额头上。
沈月檀只觉默然无语,绞尽脑汁才说道:“还是小侯顾虑得周全……毒龙呢?”
侯赟回过神,忙往来处跑去,一面解释道:“我瞧见你,一时高兴松了手……”
这小猴儿一阵风似的跳过几块岩石跑得没了影,旋即又拖着个巨物,卷着一路飞沙走石地跑回来。他单手拽着那庞然大物的尾巴,轰然往面前一扔,再腾起一人高的沙尘,“二贵哥哥重伤了它,这厮逃得快,二贵哥哥要剿灭魔道,我便去追它了。魔道还剩多少?我们早些了事早些回去罢……”
那魔龙犹如一座肉山般盘踞眼前,沈月檀取佛母之匣将整条收了起来,叹道:“再不走就迟了,这就回去。”
侯赟自然兴冲冲说好,二人正要折返,沈月檀突然回头,就看见叶凤持转过身去,背着他二人走远了。
沈月檀愈发恼怒,又怒喝一声站住,追上去拽住了叶凤持一边袖子,“叶凤持!你莫名大开杀戒,如今连解释也不肯就要分道扬镳,究竟安的什么心?”
叶凤持分明只需轻轻一扯就能收回衣袖,略微发力就能轻易摆脱这几人,然而他却一动不动,任由沈月檀追上来,粗鲁扯拽质问。
沈月檀见他几如失魂落魄一般,隐约有所揣测,放柔了语调,转而问道:“叶兄因何事烦恼?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为你参详。”
叶凤持独来独往惯了,就连修行时候,同门师兄弟之间也罕有人肯同他结伴,导引师父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得遇到了请教问题,往往问十答一,人情淡薄到几近于无。
如今被人纠缠不休,新奇之余,叶凤持竟不觉抗拒,反倒自混乱心绪当中生出些许愉悦欢喜之情。
他迟疑着不知从何说起,沈月檀等得焦虑,索性抓住他手腕往鹿舟停靠方向拖拽,说道:“杵在原地伤春悲秋一百年也于事无补,落木山动静太大,铁城犁宗随时会到,万事等上船再说。”
叶凤持一旦被拖动,就宛如无数股湍流角力当中,名为沈月檀的一道占了上风,有些跌跌撞撞地被沈月檀拖着走,一面担忧问道:“阿月……你不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