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四夫人扫他一眼,目光中尽是厌弃鄙夷,只转过头去,才要吩咐身边随从将那小孩拖出去,只急得沈梦河连拖带拽,撒娇不停,一味叫道:“娘!娘!你听孩儿一句!”
沈四夫人到底疼儿子,虽然对这外室的孩子恨之入骨,仍是被沈梦河阻拦了下来,走到屋外去私下说话。
无人叫沈月檀起身,他也只得跪在原地,只觉隔着单薄粗陋的布料,地板湿冷刺骨,硬邦邦硌得膝盖痛。沈月檀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只紧咬牙关强撑着不动,眼泪却一颗颗滚了出来。
好在不足半盏茶功夫,就有沈梦河的贴身随从送了吃食衣物来,又传话道:“大少爷说了,把白桑留下来伺候……嗯,伺候公子,就是地方简陋了些,待夫人气消了,再为公子换个合意的住处。”
沈月檀擦了擦满脸泪水,这才道:“让少爷费心了,请这位大哥替我谢谢少爷。”
那随从客气了几句便带着其余人离开了,只留下个十四五岁的小厮,便是先前提醒过他的。那小厮搀扶着沈月檀到床边坐下,这才警惕关了门,折回来低声道:“阿月你这性子得改改,不过叫你跪一跪,何必委屈成这样?大丈夫能屈能伸,往后日子长得很,总有全讨回来的时候。”
沈月檀听这少年自来熟,顿时惊疑不定,不敢接口,只拿一双圆溜溜黑眼睛瞪着他。
那小厮又好气又好笑,随后却叹了口气,抬手揉揉沈月檀头顶,“是了,大哥说你少了一魂一魄,老是忘事……阿月,我是白桑,大哥死了,往后只有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可要记住了,这世上人心险恶,除了我,谁也信不过。”
沈月檀下意识道:“大哥……死了?”
他虽然不知道白桑口中的大哥是谁,却只因这一句话,心口骤然绞痛,愈发泪流如雨,倒在床头呜呜哭个不停,看得白桑唉声叹气。
等他哭过一场,才觉得饥饿难耐,白桑打了热水给他擦干净手脸,又取来食盒。盒中备的不过是些粗面馒头与水煮青菜,简陋无比,昔日金尊玉贵的宗主大人却吃得津津有味、风卷残云。
白桑趁他狼吞虎咽时,在一旁碎碎念个不停,借此机会,沈月檀总算弄清楚了眼下的处境。
他重生的壳子果真是四叔沈翎在外头的私生子,修罗界众生孕育子嗣不易,外室生子更是难上加难,而那外室竟能生下一子,可见十分有本事。况且连这私生子的名字也是以月檀命名,足见其野心不小。
月檀木是通神的灵木,各家掌家的大印都用月檀木雕成,问道宗宗主嫡子以之为名,是名正言顺;一介私生子以之为名,却未免不知天高地厚了。
是以沈四夫人知晓这私生子名字时,勃然大怒,罗织罪名将那外室处死,只是碍于这私生子是沈氏血脉,不便立时下手,便将他关押在问道宗辖下一处山庄内。
好在那私生子曾经结识了一位名唤白岐的友人,见义勇为救了他,两人商议,那私生子生母被被沈四夫人所杀,白岐家中也因沈翎欺压而过得举步维艰,连弟弟白桑也被送往沈翎府内做了下人。两个少年一拍即合,竟相约潜入问道宗腹地,在治空山外放出了涅盘光,要面见宗主、直陈冤情。
只可惜涅盘光放虽放了,宗主却连面也没露,非但没露面,过了两日竟被查出是魔种血脉,被勇健阿修罗王赐死了。
白岐、私生子二人也被捉拿,白岐突围时受重伤而死,这私生子却被沈梦河带了回来。
沈月檀心中一动,原来大难那一日的冲天血光是这两人所放的,算来倒也有点缘分。
白桑却红了眼圈,冷笑道:“只可惜大哥死得冤枉,若早知道那宗主是个魔种,又何必冒天大的危险去求助……反倒累得大哥丢了性命,又累得你被那狠毒的一家人关起来。那沈梦河看着和颜悦色,背地里必定也不安好心,阿月,你千万莫被他骗了!”
沈月檀两手捧着馒头,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十足十地乖巧模样,逗得白桑喜笑颜开,又摸了摸这小孩的脑袋。
沈月檀静静啃馒头,心中条理渐渐理得分明。
什么宗主魔血,不过是迷惑外界的谣言,沈月檀如今不在其位,早无心去计较,反倒是眼下这私生子的身世十分值得细细考量一番。
沈梦河一派和善面孔,又说得义正言辞、情真意切,许下种种承诺、说些甜言蜜语,若这壳子当真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必定会被他唬得信以为真。然而他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曾经身为问道宗宗主的沈月檀。
修罗界众生修炼,境界能增进至何处,全凭道种。所谓道种,深种于全身七大脉轮之内。若有一处脉轮生出道种,便是半步踏入道门,天赋越好,生了道种的脉轮越多。如沈月檀之父,七脉轮中生了五处道种,已是世间罕有的天才。沈雁州、沈月檀都只生了四处道种,也都已算得上宗门精锐,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而沈梦河却只生了一处道种,且生于最紧要的心轮之中,贸然修炼,有性命之忧。四叔四婶自他出生便忧心忡忡,想尽了办法要为他多种一处道种。
外人不明内情,沈月檀却是一清二楚的,他犹记得四叔曾寻到一种邪术,能夺他人道种为己所有,只是道种需来自同出一源的血亲。因其太过阴毒邪恶,四叔再疼爱儿子,也不敢牺牲血亲,是以只得弃之不用。
而眼下这从天而降的同父异母弟弟,只怕被沈梦河当做了天赐的珍宝。
沈月檀匆匆检查过这躯壳,于心轮、海底轮各生一处道种,这二处相辅相成,若是修炼,则能事倍功半,资质在寻常百姓中算得上佳了。
只是如今年纪尚幼,道种不稳,还需养育数年才能稳固成形。
第5章 野望
沈月檀想清前因后果,心中反倒笃定下来,一时胃口大开,又吃掉两个馒头。
反倒是白桑心事重重,坐在一旁默不作声,他也不过才十五岁,自幼就在沈四府中做仆人,也不曾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如今全靠一口气撑着,要照料更年幼的沈月檀,看似镇定,实则心中早乱作一团。
他茫然坐了片刻,望着沈月檀连劣质发黄的馒头也啃得津津有味,往日里不知受了多少苦。他心中酸涩,转头擦了擦渗出的泪花,给那小孩盛了碗菜汤,强作笑容道:“阿月要长个子,多吃点,若是不够,我再去厨房讨几个。”
沈月檀心中微暖,只略略点了点头,吃饱喝足后,才拉住白桑的袖子,磕磕绊绊道:“来日方长,阿桑,我们以后为大哥报仇。”
白桑叹道:“长什么长,也不知沈梦河关着你有什么居心……阿月莫要担心,我寻到机会,就带你逃出去。”
沈月檀心道我脉轮中长了两个道种,沈梦河正要养肥了再杀,哪里容得我说逃就逃,到底是白桑天真了些。然而就他所知,这寄生的壳子缺了一魂一魄,天生就比旁人慢半拍,若是突然间性情大变,头头是道同白桑分析前因后果,只怕白桑就要先吓得半死。
他只得装傻充愣道:“沈梦河不准我逃跑,他说要是再逃,就砍了我的腿。”
白桑愣了愣,突然间醒悟过来,只觉后背寒气直冒,又惊又怒,气得面无人色,一巴掌拍案而起,怒道:“沈梦河他!居然对你!那厮……那厮竟如此禽兽!”
沈月檀也跟着怔愣,不知道白桑误会到哪里去了。
白桑见这小孩仍是万事不知,澄澈双眼直愣愣看着他,又是心疼、又是恼怒于自身无能为力,突然一把抓着沈月檀肩头,斩钉截铁道:“阿月莫怕,他再是个禽兽,也不至于现在就下手……这些时日里我们抓紧时间,总能寻到机会。”
沈月檀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不至于现在就下手”这句却是说到他心里了,遂连连点头,应道:“嗯、嗯,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二人又商议了几句,议不出什么新意,只得往后见机行事,便各自安歇去了。
沈月檀自有计较,却不敢如今就说给白桑知晓。毕竟他为何夺了这小孩的舍,究竟是沈雁州一手安排,还是阴差阳错撞了大运?他不曾见到沈雁州,不敢擅下定论。若是后者……于白桑而言,却是先丧长兄、又失挚友,未免太过残酷了。
他如今既不能去寻沈雁州,又孤立无援全无半分修为,唯一所能倚靠的,便只有那部被奉为三圣书之一的《大阿修罗五蕴五含经》。无论如何,也要将其拿到手。
好在如今问道宗全宗上下,知晓这大五经下落之人就只有沈月檀一人,那放置经书之处更是令人万万想不到,以他如今的身份,要取经书虽然有困难,却也不是绝无可能。
沈月檀又细细谋划了一番,只觉前程举步维艰,好在仍有一线生机,不禁觉得心头肩头都沉重无比,无力倒在硬邦邦的床铺中,低声叹了口气。
与问道宗外门相隔不过数十里之遥,有一座依河而建的双河城,正位于西台河、金灯河交接处,汇集了各地行商旅客,经年累月,便形成一座繁华大城。其中藏龙卧虎,深不可测,是以离难宗宗主掩人耳目进了城,也一路顺顺利利,并无外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