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雁州倒是分毫不见外,先是扫了扫这小孩胸骨,啧啧叹息一句“太瘦”,继而才问道:“你身上戴着什么?”
沈月檀连反驳也寻不到开口的机会,只得恶狠狠瞪他一眼,拽着红绳将一直挂在脖子上的佛牌扯了出来。
自那夜在院中曾大发神威,召请紧那罗王法相后,这佛牌便再也没了丝毫动静。沈月檀连番试探后,早歇了心思,将其置之脑后,不料眼下却有了动静,佛牌上刻纹鲜明,不知何时已全然化作了紧那罗王的法相,一圈圆鼓,最顶端的一个正源源不绝散发金光,周围被映照到的五彩云雾便渐渐化成了金色。
随即金雾便犹若被吸引一般流动,径直渗入那片砍开了树皮的漆黑木质当中,五彩雾持续化作金色,又持续被那片木质鲸吞蚕食,吸纳得无影无踪,眼见得四周萦绕的雾气竟有转薄的迹象。
沈雁州发了信号,夏祯遥遥镇守在外,见状神色也有些冷峻,下令道:“再发一轮。”
众弟子得了信号,又再度张弓搭箭,神彩妙音香密集穿入云雾中,浓云再起,堪堪补足了被吞噬的部分。
然而沈月檀手中的佛牌那金光却愈发浓烈,四周彩雾转换得越来越多,金雾如海潮遇到了倾泻口,奔涌着没入漆黑木质中,竟毫无止歇的迹象。
沈月檀咬着牙,一颗心怦怦乱跳。如这般影响神彩妙音香生成的彩雾,必定使得效力减弱、鬼面蜂势必杀回来。然而他却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是以忍不住硬着头皮坚持。
也不知沈雁州是否同他想到了一处,只不过问了一句“不能撤退?”待沈月檀应道:“不能退!”遂点了点头,只运转道力,传音山谷,下令全员撤退。
忙于采摘准提花的众弟子言听计从,便舍下眼前仍然繁多而旺盛的神花,毫不眷恋地撤离了山谷。
沈雁州笑道:“不用怕,若是鬼面蜂去而复返,我抱你逃出去。”
沈月檀胸口略略很暖,轻轻点头,原本紧绷的小脸便有了些许缓和迹象。
童子兽不知何时也不叫了,只蹲坐在附近树枝上,瞪着一双金色眼瞳,直勾勾望着那树皮吸纳金雾,眼见得彩雾又转为淡薄,沈雁州取出玉符传令,那边厢夏祯便再度指挥众弟子发射香弹。
沈月檀默默在心中计算,每轮发射皆有定数,以60枚为限,如今这已经第四轮了,再有一轮,若是还不足,便只得撤退,白白错失了良机。
若非时间紧促,他分明还能炼更多香弹……到底是如今修为不足的缘故,真真令人扼腕。
沈雁州却好似猜到了他的心思,重新为他拉回了衣襟,手拉手牵住了,柔声道:“月檀,我离难宗120名弟子采摘准提花,人人满载而归,都是你的功劳。如今这处机遇,是祸是福、是得是失,端看天意,非人力所能左右,你不必懊悔。”
沈月檀缓缓点头,不由语调柔和应道:“谢宗主开解。”说话间那漆黑木质吸纳金雾的速度愈来愈快,竟已迫得沈雁州不得不下令发射最后一轮神彩妙音香。
烟雾由淡转浓,再由浓转淡,竟好似瞬息间的工夫,沈月檀屏息静气,又忐忑不安,一颗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正当此时,他手中佛牌金光骤然收拢,尽数缩回了那处圆鼓上,金灿灿的圆鼓纹路缓慢自佛牌剥离,竟如有灵性一般,飞速弹射、眨眼便没入了那处切开的木质当中。
漆黑如墨玉的枝干突然间如漩涡般扭曲收拢、随即宛若撕裂一般,自正中央裂开一个树洞,能容三人并肩而入,洞口周围仍是一层层扭曲的漩涡纹路,便令得这黑漆漆树洞有如一只诡异森冷的圆眼,阴恻恻注视着二人。
沈月檀颤声道:“这……”
那童子兽已然欢叫一声,后足发力,灵活身躯轻盈窜进了洞中,眨眼消失了踪影。
沈雁州正要开口,临时却脸色一沉,提剑挡在沈月檀身前,喝道:“什么人?”
自二人头顶、准提神木茂密枝叶中传来了一阵清脆如黄鹂鸣叫的笑声,便有个少女声音笑道:“莫怕莫怕,不是坏人。”
沈月檀险些跳起来,瞪着自树丛中一跃而下,身姿窈窕的少女,怒道:“就是她!她就是坏人!”
那少女正是绿腰,如今却换了身装扮,一身黑色劲装显得英姿飒爽,腰间挂着柄长剑,两边皮靴夹层各插着一柄匕首,先是对沈雁州恭敬行礼,笑道:“小女子绿腰,见过雁宗主。小女子与月檀小朋友是旧识,只是前些日子有些误会,倒让雁宗主见笑了。”
沈月檀只差没胡子,不能对她吹胡子瞪眼,一手抓着沈雁州手腕,怒道:“少来巧言令色!你杀沈落蕊与其侍婢,又企图嫁祸于我,轻轻巧巧,就想用一句误会搪塞了不成?”
绿腰笑吟吟对他深施一礼,恭声道:“小女子先前多有得罪,还望月檀公子见谅。那沈落蕊眼高于顶、心狠手辣,摧花毁木在先,又疑心你身份,企图将你捉拿回问道宗在后,想必月檀公子也不会滥发善心,放她一马。更何况,既然嫁祸未遂,便是不曾发生过,照此说来,我与你倒是连误会也不必有了。”
沈月檀愣了愣,心中微微一颤,沉声问道:“疑心……疑心我什么身份?”
绿腰仍是笑吟吟道:“这小姐可半句未曾透露,如今死了,愈发找不着人问了。”竟回答得滴水不漏。
沈雁州却道:“罢了,无论你二人有什么交情,离难宗办事之地,还请绿腰姑娘回避。”
绿腰从善如流,应道:“合该如此,是小女子路过打扰了,这就告辞。”
沈月檀正诧异她竟如此好说话,那少女却转了个身,往树洞所在方向走去,他立时道:“站住!”
绿腰却充耳不闻,仍是一步步迈进,愈发气得沈月檀怒火中烧,正要上前阻拦,却被沈雁州拉着手不给动。
彼时绿腰已走到了洞口,然而那洞口漩涡再度飞速旋转,那洞口一缩便不见了踪影。
那少女含笑的神情终于撑不住,露出了几分错愕,伴随几分不甘心。
沈雁州道:“虽然不知道绿腰姑娘是何方神圣,不过你也瞧出来了。这通往地狱界之门,也不是人人可进的。”
绿腰怅然打量在眼前合拢的入口,轻声道:“若非有缘,地狱无门……我可不信这邪。”
沈雁州这才缓步顺着粗壮树枝走上前去,柔声道:“绿腰姑娘请回。”
绿腰眼珠转了转,叹道:“罢了,是我福薄缘浅,连地狱都不收……雁宗主、月檀公子请。”
这次竟当真转身,轻飘飘跳下树扬长而去了。
反倒把沈月檀看得目瞪口呆,怔然道:“竟当真,走了?”
沈雁州叹道:“想得美,只好由她进去了。”
他见沈月檀一脸茫然,只得解释道:“这姑娘修为尚浅,然则天生资质就高我一等,当真打起来,胜负难料……此地却不宜纠缠。原想同她谈判,看来她丝毫不肯与人交涉,权宜之计,先进去再说,走吧。”
沈月檀跟随他靠近树干,一面将佛牌藏回了衣襟之内,那树干上的漆黑木质部位仿佛察觉到佛牌靠近,又再度泛起涟漪,形成漩涡,渐渐扩大。他才问道:“宗主说绿腰……”
不料才一开口,便突兀有个嗓音噗嗤笑起来,那声音竟好似近在咫尺,就在耳边响起来,“说我什么?”
沈月檀大惊失色,尚未回神时腰身一紧,就被沈雁州单手抄起来,二人一道纵身往漩涡深处跳去。沈月檀只得反手紧紧搂住沈雁州后背,整个头也埋在他胸口,只觉左脚踝一紧,猝不及防有股大力狠狠将他往下拖拽。那力道来得又快又猛,拽得脚踝剧痛难当,若非沈雁州颇用了心将他搂着,只怕这一下拖拽就要将他拖走了。
四周漆黑一片不能视物,分不清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唯有风声凛冽,连如今是往上升亦或往下坠也难以分辨,沈月檀只得更用力抱着沈雁州不放,一面努力蹬踹,一面惊恐道:“有人抓我的脚!”
胡乱蹬踹时,右脚突兀碰到了什么软绵绵的物事,便传来个少女抑制不住的闷哼声,那触感委实诡异,骇得沈月檀一时连挣扎也停了。
沈雁州沉声道:“抱紧。”遂腾出一只手,长剑无声无息往他身后斜刺而去。
沈月檀顿觉脚踝一松,随即便响起了绿腰的笑声:“宗主竟抱得这般紧,不知道的还当是什么宝贝。”
不等沈雁州开口,沈月檀便转头怒道:“自然是宝贝!”
对面却没了绿腰的声息,风声里却渗进了些旁的声响。
沈月檀愣了愣,才意识到那时沈雁州正在头顶低声闷笑,顿时面红耳赤,讪讪道:“我、我只是,一时情急……”
沈雁州笑够了才轻轻在他后背拍了拍,嘱咐道:“先不急着开口。”
沈月檀只得垂头丧气靠在他怀里,他终究眷恋惯了这人,哪怕死而复生,换了个形同陌路的身份,关键时刻,到底忘形了。只愿这位宗主猊下大人有大量,不同他这小孩一般见识。
他这边厢胡思乱想,四周漆黑又持续了半柱香时分,终于渐渐散去,二人脚踏实地,也看清了周围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