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无非是提醒“太子妃”,嫁给太子是如何天大的福分,令沈月檀烦不胜烦。
如今终于见到了本尊,沈月檀不由酸溜溜在心中评判了一番,暗忖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过尔尔,远不如……”
他一念至此,思绪戛然断绝,记忆中又是一片雪白空茫。
不如……
谁?
沈月檀想不起来,只觉怅然若失,仿佛失掉了他最重要的珍宝。
一府之主驾临,阖府上下全去迎接,或躬身或屈膝,个个皆是发自真心地恭恭敬敬。
唯有太子妃魂不守舍坐在餐桌后头,直愣愣望着门口来人,两眼视线无着无落,竟不知走神到了哪里。
阿朱那轻轻笑了笑,隐约笑意浮现在冷清面容上,宛如暗夜里浮起一星灯火,有着格外和暖的意思。
他示意仆从不要去打扰沈月檀,而是自己迈步走进房中,含笑道:“一日不见,阿月怎么就看我看到痴了?”
沈月檀这才回神,他记忆缺失,不敢贸然行事,索性顺水推舟,起身抱拳行礼,笑道:“我都不记得从前见过殿下,如今瞧着新鲜得很。”
阿朱那略微诧异挑起一边眉毛,说道:“性子倒比从前活泼了,好事。”
沈月檀隐隐觉得,如今这才是自己的模样,什么从前,只怕都是假的。
好在太子温和,二人便吃了顿和气的晚餐。
酒足饭饱后阿朱那便起身,要去外院处理公事,更特意说这几日政务缠身,晚上都在外院歇下,不必等他。
沈月檀自然正中下怀,又客客气气叫他莫要操劳过度,爱惜身子云云。
阿朱那只微微一笑,眼中有刺骨寒意一闪而逝,却被沈月檀捉个正着。
临走时阿朱那突然停下脚步,又说道:“下个月宫中万寿宴,你同我一道去。”
沈月檀满口答应。
阿朱那却又迟疑下,这才说道:“只你同我进宫就是了,旁人不必管。”
沈月檀怔然:“不然还有谁?”
阿朱那哑然失笑,突然抬手,轻轻抚了抚沈月檀头顶,“如此甚好。”
这亲昵慈爱神色,不像对枕边人,倒像师父对着徒弟。
待太子走得没影了,沈月檀才怔然回头,问道:“不然还有谁?”
说来也巧,这次被他询问的人正是当初那个脱口大喊太子妃失忆的小侍从。
小侍从再度被沈月檀惊吓,这次学了乖,不再脱口乱喊,只战战兢兢抬头看他,颤声道:“有、有个侧妃……”
沈月檀恍然大悟,着实是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全然忘了个干净。
前尘忘尽的太子妃过了几天逍遥日子,在某个深夜倏然惊醒。
他厌恶先前的荷塘压顶,已经换成了月白色无绣花的轻灵帘帐,如今被异样惊醒,扭头看向帘外,竟是影影绰绰,有个人影似有若无。
沈月檀却半分生不出惊惧,反倒觉出几分熟悉感来,遂低声问道:“什么人?”
那人影竟真的开口了:“阿月,是我。”
沈月檀缓缓坐起身来,一面暗暗心惊,他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为何就断定来者必定不会加害于他?
是因为……闻到了香气。
那人自带一身微苦清寂的桫椤花香气,如佛陀寂灭时最后一阵轻风,叹息般拂过鼻端。
沈月檀恍惚被勾起了无数思绪,一时间想起了件心事——他总觉得日常起居总少了点什么,却始终不明所以。如今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太子府中不用熏香的。
不仅是主子不用,而是阖府上下,连香料的影子也看不见。
就仿佛在众人心目中,世间根本没有这样的物事存在一般。
他一面心中思忖,一面撩开了帘帐,外头那人映入眼中。
长发如雪白绸缎垂至足踝,一身月白衫袍,肤色也白如雪,玉骨伶仃,银色双眸仿佛从来不在人间。
那男子犹如一团不能着地的幻影般立在床前,垂目与沈月檀对上,神色比窗外月光更清冷冰凉,低声道:“阿月,我来救你了。”
沈月檀道:“阁下莫非是我认识的人?”
那男子默然少倾,才说道:“在此间,你约莫是不认识的。”
沈月檀略一扬眉,问道:“你说在此间我不认识,而非此时……难不成我进了太子府,就将你忘了?”
那男子道:“并非太子府……”
这之后只见他口唇张合,沈月檀却半个字也听不见了。
再一眨眼,就连人也不见了。
床前清清冷冷,只有一缕从窗缝里透进来的月光。
沈月檀再无半分睡意,起身披了件外衣,无声无息推开门。
他不爱受打搅,令仆从都睡在外间。然而往日里警醒守夜的侍从,如今个个都睡得格外沉,连他开门走出去也毫无知觉。
整座宅院——恐怕是整个太子府都陷入了难得一见的沉眠中,四周静得连风声也听不见。
太子府占地广阔,沈月檀这几日不做旁事,将太子府里里外外查看了大半。
果然在后院东边发现了一道破旧的院门,隐匿在无路可通的假山后面。
他曾假意路过附近,随口问了几句,乾达婆缜密慎重,自然是要避开,倒是那个名唤初六的小侍从缺心眼,稍稍唬骗几句就和盘道出。
只可惜初六虽然有心表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所知着实不多,最后不过一句有用。
那处废园原是太子出宫建府时,为生母预备的,然而生母病逝,奢望成空,便锁园闲置了起来。从此无人提及,只怕触了太子逆鳞。
沈月檀查过大半府邸,这一处最为可疑,如今难得有机会,自然就不客气。
只是那处院子离得远,他撩了袍摆一路快跑过去,抵达时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院门虽然紧锁,锁头也生了锈,但好在附近有假山高树直达墙头。
沈月檀稍事歇息,便攀上假山,转身一伸手,一个用力,便顺利扣住墙头一块砖,腾空跨坐上去。
接下来,只需要寻到落脚处……
沈月檀翻过墙头,正伸长一只脚,小心翼翼寻找落脚点,却骤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嗤笑。
这一惊非同小可,沈月檀脚下打滑,连鞋子都掉了,一时间慌了手脚,朝后跌下了墙。
院墙高丈余,落下时风声凛冽,不等沈月檀一声惊呼出口,便已落入某人怀中。
温热香气顿时将他团团包围。
与先前那银发男子清凉浸骨的香气截然不同,是宛若热砂上一阵狂风卷来混合了皮革与金铁、甜蜜果实与灿烂骄阳的深邃气息。
隐含着某种象征密切的滋味,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炽热,砥砺缠绵,亲昵得连魂魄都隐隐灼痛。
沈月檀顿时呼吸停滞,整颗心都悸痛起来。
那人居高临下俯瞰他,神态张扬骄矜,连束发的金簪都仿佛大日照耀的一抹光辉。他突然展颜一笑,“你这小贼,胆子可真不小,太子府也敢偷。”
沈月檀心中一动,遂不辩白,反而冷笑道:“阁下想必是同行,也是彼此彼此。”
那人怔了怔,哈哈大笑起来,随手将怀里人掂了掂:“我满载而归,可比你好一些。”
沈月檀这才回过神,察觉到自己还被整个抱在怀里,顿时沉下脸来,冷声道:“放我下去。”
那人满口答应,将一旁的石桌抚了干净,这才把沈月檀放在上头,又寻来掉落墙根的鞋子给他穿上,笑道:“若有收获,不妨分我一半,也不枉我救了你这回。”
沈月檀心道这还当真遇到贼了,他不欲声张,又不敢暴露自己身份,更何况这人目光清明,不是恶人。更兼行事妥帖,伺候他很是周到。若是肯金盆洗手,说不定还能收用做个得力的臂膀。
一旦有心结交,应对又有所不同,沈月檀态度便和缓起来。
他在身边摸了一通,只找到颈间一条细金链,穿着颗不知什么材质的黄色珠子,似玉非玉,晶莹剔透的珠子里隐隐有云蒸霞蔚的景象。
虽然如今不知道这珠子有什么价值,沈月檀依然毫不犹豫摘下来,抛向对面那人,说道:“我尚未寻到宝物,先付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那男子扬手接过,略略查看过,顿时两眼一亮:“小少爷好阔绰,不知要找什么宝贝?”
沈月檀板起脸道:“不该你知道的事,莫要多问。”
他实则也心里没数,冥思苦想片刻才说道:“我要在这里仔细搜查,不知有什么危险,还请……”
他扬眉做询问状,那男子便笑道:“在下姓沈,沈雁州是也。小公子如何称呼?”
沈月檀又是一惊,脱口道:“这倒巧了,我也姓沈……”他顿了顿,后悔不已,才找补一般,勉强说了个谎,“我有一个兄长,你唤我沈二便是。”
沈雁州从善如流,抱拳道:“沈二小公子,幸会。”
沈月檀不爱听他提那个小字,皱眉扫了一眼,却还是忍住了,转而说起了正事,“我看沈大侠身手出众,还请从旁护卫我,若是有什么危险,担待担待。”
沈雁州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