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本就寿数绵长,更何况帝释天乃至高之主,几与六道天地同寿,哪里需要什么继承人?说是继承人,倒不如说是名正言顺的篡位者、令人生厌的潜在威胁。
自此之后,阿朱那被带回善见城,母子从此分离,再不相见。
沈月檀问道:“这些年来,你就不曾找过她?”他顿了顿,突然想起阿朱那联合四堕天起义时,帝释天也不曾以其母性命威胁过他,“莫非已经……”
阿朱那缓缓垂目道:“她过得无忧无虑,年年安好。”
舍脂曾允诺他:“你娘本不该受这无妄之灾,是天帝强迫,飞来横祸罢了。不料竟有了身孕,以至于泥足深陷。天帝非良人,纵使带她进宫,也不过在数百个年年怨望的妃子中多添一个。倒不如消抹记忆,只当从未生过你,放她安生。”
阿朱那说及此节时,竟突然笑了笑,“舍脂深知女子苦楚,能施救时,并不吝于援手。这一点我不如她。”
沈月檀听得明白,又一字一句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执意要毁整个天人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岂非连你娘也……”
阿朱那又看着他轻笑,“她舍我而去时,等同斩断母子缘分。固然是因迫不得已,我不怪她……从此之后,等同路人。既是路人,又何需在意?更何况,如今的天人界,不过是寄生六道的毒瘤,上至天帝,下至流民,没有一人无辜。你不为自家修罗众除害,反倒妇人之仁、惺惺作态、垂怜凶手,沈月檀,你我立场颠倒,未免可笑。”
沈月檀皱眉道:“我不过是要直取罪魁祸首,擒贼擒王,不愿连累无辜罢了。阿朱那……神猴王赞你清廉慈悲,为何如今却——”
阿朱那凝目看他,眼神清明坚定,犹若晨星,“我已输了无数次。”
“眼下是最后的机会,若仍不能成,修罗界也罢,地狱界各界也罢,五界都将永无翻身之日。”
沈月檀这次转头与他对视,慢慢浮现出讥诮笑容来。
“你从元苍星开始布局,煞费苦心,不过是为了做出一个趁手的工具。 ”
阿朱那坦然承认了,“在你之前,我与乾达婆暗中布了不知多少次局,唯独你炼出了真知轮,能将弦力运用到这样纯熟的地步。沈月檀,我从未当你是工具,我们本该是志同道合的同盟。”
沈月檀便忍不住,轻轻笑了笑。
“你设计杀灭我一魂一魄,令我意志消磨;又伪造故人冤魂,个个前来同我哭诉,如何被沈雁州所杀。生怕我过得有一日安宁。阁下对待盟友……当真是手段别致。”
阿朱那叹道:“魂魄之事,实属无奈。这数万年来,我尝试过上千种手段,皆以失败告终。”
弦力是六道根源所在,掌控弦力者,等如六道之主。
是以无论资质心性,俱要经得起考验。纵使亿万人众里出了一个资质上佳的苗子,仍不可轻忽。既要有拯救苍元的志气,又要有视子民为己出的胸怀,更要有克制自律的觉悟,如若不然,不过是培养出了另一个帝释天罢了。
沈月檀嗤笑道:“痴心妄想。”
阿朱那反驳不能,沉默半晌方才叹道:“是以不得不退而求其次。”
选中可造之才,磨损其志、扰乱其心,令其深陷绝望苦痛,心灵有了缝隙,才能成为可以掌控、任凭左右的行尸走肉。
沈月檀冷冷一哂,问道:“你退而求其次,结局如何?”
阿朱那竟露出了欣慰神色,说道:“温桐狂性大发,叶凤持自寻死路,还有你不知晓的各位精英,结局无不凄凉,着实令人心痛。幸而……修罗界如今接连出了你与沈雁州二人,当真是叫人喜出望外的天赐福音。”
沈月檀将手放在窗棱上,天人界房屋是以一种白色石材所造,触手冰冷光滑,仿佛冰块雕琢而成。抑或是在阿朱那记忆之中,居所皆冷如冰窟所致。
他心分二用,一边听沈雁州坦白当年“罪行”,一面与阿朱那对峙,房中女子哄着年幼儿郎入睡的声音愈发飘渺,沈月檀便清楚,这一点阿朱那的残像,亦行将消散。
他便也说道:“容我……再想一想。”
他这一想,就又想了三年。
沈雁州误以为沈月檀这是同自己说话,一时间也怔了。
他虽然背负累累血债,踏过无数尸骨,然而到底骨子里是厌弃血腥的。
然而若沈月檀执意……
他心中乱作一团,便顾不上留意沈月檀神色有异,只当对方不作声,是在等他回话。
沈雁州走了几步,那庭院中除了黑水池外,另外栽种着一些奇花异草,沿着碎石路蜿蜒向前,则有一排参差错落的月檀树。
花期未至,墨绿而轻薄的枝叶格外繁茂,被风一吹便飘摇如金箔,偶有枝头落叶,则随风高扬,往天际越飞越远。
沈雁州理顺了思绪,这才说道:“圆圆,我当初对你……存的全是利用的心思。”
他不敢回头,依旧未曾发现沈月檀有何不妥,自顾自续道:“自我记事起,就跟随家母颠沛流离,四处东躲西藏。我不知就里,常同她抱怨过得辛苦,想要定居下来。后来才明白,她分明一心护着我逃脱离难宗的追杀,这才……”
而后,她到底忧愁过甚,最终撑不住在雁州病逝,沈雁州无处可去,便留在了雁州。不过一年便遭遇魔兽潮,九死一生之际,得青宗主夫妇救下。
“我初见你时,你不过四岁,粉白软嫩一团,又甜又香,着实讨人喜欢。”沈雁州自嘲般嗤笑,“可我不喜欢,满心只有嫉恨。我父母双亡、寄居破庙、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一点残羹冷炙,不得不与野狗相争。我做乞丐、挖鼠洞、坑蒙拐骗,凭什么你却能养尊处优,受到万千宠爱?你能有的,凭什么我不能有?”
“我自知不能将你取而代之,然而讨你欢心却容易得很。寄居于青宗主夫妇身边的那些时日,我比任何人都尤为仔细观察你,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寻到了留下来的机会。”
“你对气味格外敏锐,不知为何尤其厌恶般若叶的甜香味。若是奶娘抑或其他人身上染了那味道再抱你,你便会哭闹不休,只是年纪幼小,说不出原委。是以那日……义父义母商议送我去育婴堂时,我便往奶娘衣角、房中香炉各滴了些许般若叶汁。又去洗干净手,换了身衣服,挂上能隔绝气味的净味盘。你大哭不止,令奶娘焦头烂额,直到我抱着你,隔绝了气味,方才安静下来。”
连沈雁州如今也怔忡起来,他用尽了心思算计,哄得那人带着满心的依赖眷恋投入怀中。软得不可思议,沉甸甸坠在手臂间,和暖绵软地填满他心头空洞。
“……我也分不清楚,究竟是我事成了将你哄骗入怀,抑或是我被你一手捕获,从此不得解脱。”
他转过身去,走回沈月檀身边,轻轻抚了抚青年面颊,“圆圆,我们再想一想,再想一想,好不好?若是当真别无他法……”
他声音低回,几如叹息,却带着无人可当的决意,“我陪你下地狱。”
沈雁州初开口时,沈月檀眼前已不再有庭院中的黑池血鱼,而是一条又长又窄的深巷。
巷口有几株芭蕉树,绵绵雨丝飘落,将翠绿宽大的叶片冲洗得如碧玉般闪闪发亮。
他回过神时,正赤着脚踩在同样湿润的青石板上,咚咚咚跑进了巷中,手里捧着个青色布包。
应是春末夏初时节,水汽氤氲,不过多时就将他的衣服濡湿了一层。
他全不在意,兴冲冲跑进一道门里,连声唤道:“娘!娘!”
院中一名绿衣的女子正在给鸡笼搭遮雨棚,见他一身湿衣,顿时柳眉倒竖,斥道:“小坏蛋,风寒未愈又去淋雨,还不快去将衣裳换了!”
沈月檀怔住,就见自他所站处,有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幼童往前走了几步,径直扑进那女子怀中,献宝一般捧着手中布包,一叠声娇声唤:“娘,娘,给你的。”
布包里有七八枚黄澄澄的大甜杏,被雨水一润,显得十分新鲜可口。
那女子顿时笑逐颜开,在幼童脸蛋上狠狠亲一下,“好孩子,难为你出去玩还记着娘的甜杏,娘最喜欢你了,快些去换衣裳,娘给你盛鸡汤。”
那幼童喜孜孜应了,这才甩开一双小短腿回房去。
沈月檀不由自主,跟着那幼童往房中移动,他倒也不担心,只背着手一路悠闲四顾,一面叹道:“原来令堂是……这样活泼。”
一道短促笑声在他耳畔低沉响起,带有极难得的愉悦,“家母生我时尚年幼,与我虽为母子,相处倒更似姐弟。”
沈月檀望着那小童利落换了衣裳,甩着两只小脚坐在高高的座椅上,小口喝着鸡汤,稍稍迟疑,仍是问道:“令堂如今……可好?”
那人在身旁沉默了许久。
方才说道:“不知道。”
沈月檀不由回头看他。
如雪银发、黝黑而瘦削的青年,身姿料峭单薄,仿若无边黑色平原上一柄孤寂□□。幽绿眼眸中深暗如夜色,他正望着堂屋中年轻的母亲与年幼的童子,温柔神色渐渐化成了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