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澹扫了他们一眼,离开张玉凉的怀抱,懒懒地道:“找你的。”
宫里来人,自然只会是来找张玉凉的。
张玉凉将盘子递给他,叮嘱一句“等我回来”,便走到院外去。
与那宦官见过礼,张玉凉问:“不知公公此来所为何事?”
宦官坦然受礼,而后躬身道:“奴婢奉陛下口谕,请张先生入宫一见。”
张玉凉笑而不答,只静静看着他。
宦官见状,甩了一下拂尘,又道:“先生大才,不会看不出陛下的心思。朝堂最大的风雨已过,陛下亦不介意先生出身世家,还请先生入宫一叙。”
他三言两语便把宫中那位礼贤下士的形象立了起来。
张玉凉拱手一揖:“玉凉明白了。”
言罢,他回身望向程澹所在的地方,见他笑眯眯地朝自己挥了挥手,便回以一笑,转身随宦官入宫。
那宦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眼角的细纹起得更密了。
目送一行人离开,程澹百无聊赖地撩着水花,又吃了两口西瓜,觉得西瓜不如刚才那么甜了,于是把盘子放下,弯腰拨弄池边结苞的水仙。
张玉凉这一去,直到夜里三更才回来,虽然面带疲色,但更多的是欣悦。
程澹早已等得哈欠连天,一见到他便歪进他怀里,咕哝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张玉凉亲亲他的额头,没有回答。
蛰伏半载,如今时机将至。
……
次日,传旨的人在一众禁卫的保护下大张旗鼓走进临初居,来到听雨阁内,高声宣读圣旨。
张玉凉双膝跪地,低头听着那一句句辞藻华丽的话语,内心无悲无喜。
程澹跪在他身旁,悄悄勾了勾他的尾指,冲他眨眨眼睛。
张玉凉无奈一笑,借着袖子的遮掩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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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踏红
十年岁月似慢实快,一转眼便过去了。
这十年里,程澹和张玉凉无论经历何种遭遇都不曾分离,张玉凉对程澹的爱也从未改变。
张玉凉年复一年的宠溺,程澹狡黠的恃宠而骄,都惹人羡慕。两人从未红过脸,吵过架,倒是偶尔有人招惹了程澹,还会引来张玉凉的冷眼。
世人常说真情难得,他们却是一个例外。
二人感情之路虽偶有波折,但大体是顺遂的,即使张方想要阻挠也无从下手。后来张玉凉身份益重,张方只能无奈地放弃干预他感情的打算,随他高兴。
张家支系人丁兴旺,挑出几个有天赋的小辈培养不是问题。
宦海沉浮十载,张玉凉从三品监察官走到一品太傅之位,官职反反复复地变,他本人的时间却仿佛定格在最美好的年华,几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依然是那个心性超然,才华横溢的张家天骄,少年高士。
然而,他的不变并不代表在仕途上一事无成。恰恰相反,他是雍朝开国以来崛起速度最快的文官。
张玉凉甫一入朝便是从三品监察使,上可弹劾百官,下可督察地方各类事项,就职不足半载,便揪出数十桩行贿受贿事件,还帮着府衙平了几件冤假错案,功绩显赫。
一年后,张玉凉升至正三品御史,直接向皇帝负责,持一把御赐的天子剑,拥有先斩后奏的特权。在他任职御史的两年里,朝堂上下一片清明,曾经直面过他的弹劾的官员纷纷表示服气。
他不像其他御史那般言辞锋利,当面下人面子,而是会把弹劾的事情整理成文,私下递交于陛下,而后打被弹劾之人一个措手不及。
想想看,当你以为自己所做之事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的时候,门外突然冲进来一队捕快或是禁军请你入宫喝茶,或者要将你捉拿归案,你会不会吓得背过气去?
如果说其他御史是一点就着的炮仗,那么张玉凉就是道路中间隐藏得极好的陷阱。冷不防一脚踏进去,足以令人痛不欲生。
那段时间里,满朝官员都默认一件事:张玉凉本人比陛下赐给他的天子剑可怕。
在御史之位坐满两年,攒足资历,张玉凉总算于万众期待中再度升官,这一次直接升上二品,领御史中丞之职,依然是御史,并且权力更大,更令一部分谨小慎微家底不正的官员绝望。
据说张玉凉当上御史中丞那天,满朝文武的表情精彩到让陛下笑出声。
御史中丞之位,张玉凉足足坐了五年,鞠躬尽瘁,无一日懈怠。他斗倒贪官污吏无数,也多次因劝诫之事被百官针对孤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朝中官员几乎忘了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而将他当成同辈对待,对付他的手段层出不穷。
张玉凉每日都会在朝堂上与同僚们唇枪舌战,针锋相对,把他天生的口才运用到极致,不坚守至胜利不罢休。
但下朝之后,他又会变回那个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举手投足尽是飘然出尘气,于是便出现了许多官员一方面与他私交甚笃,另一方面又在政事上和他水火不容的局面,让人啼笑皆非。
直到两年前,张玉凉卸下御史中丞之职,官拜一品太傅,朝廷里紧张的氛围才稍稍有些缓解。
时至今日,张玉凉已然走到了仕途的巅峰。
他升无可升,也不可能往下降,偏偏他又是如此的年轻,以至于不少人暗自觉得,今后数十年,整个朝堂都将是他一人的天下。如若他再插手科考之事,培养党羽,偌大雍朝将再无人能够制衡他。
可就在这时,张玉凉选择上书请辞,惊呆众人。
“张卿当真不再考虑一下?”陛下高坐龙椅,珠旒摇曳的光影使他的神色看起来模糊不清,声音也听不出喜怒。
“臣去意已决。”张玉凉已褪去官服,一身素白麻衣,气质愈发幽渺空灵,“望陛下成全。”
“……”
金銮殿中沉寂半晌,陛下疲惫阖眼,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且自去吧。”
……
两日前,程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张玉凉摒弃杂务,抛下所有人,带着他回到临初居的听雨阁,坐在那株有些年头的桃树下,抱着他赏看满院的花。
“张玉凉,我困了……”
十年已过,程澹仍然是初见时的少年模样,面色淡淡,无一丝临死之人的苍白枯槁,仿佛真的只是觉得困倦,睡一觉便好了。
“团团,再陪我一刻吧。”张玉凉低头亲了亲他耷拉下去的睫毛,犹自笑着,语气却有些哽咽,“你看,院里的花开得这么好,都是你费心照料的成果,你不想多看看吗?”
程澹勉强撑起眼帘,视野却是一片模糊,抬头看向张玉凉,也只隐隐看到他眼底的泪光。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分隔时刻来临之时,不仅张玉凉,他也感到了锥心之痛。
十年匆匆,虽创造了足够多的回忆,然而对于彼此深爱之人而言,那不过是九牛一毛。
程澹还想和张玉凉去看苏杭的杏花微雨,小桥流水,去看塞外的大漠孤烟,千里黄沙。
但他的时间不够了。
“不许哭,你答应过我的。”程澹抬手去摸他濡湿的长睫,嘴唇一撇,摆出了委屈的表情。
他知道张玉凉最看不得他委屈的模样。
以往程澹每次闯祸了,或是有什么想做而不能做的事,想得而又不能得的东西,他都会故意做出委屈的神情,张玉凉便会巴巴地上前哄他高兴,替他满足心愿。
“小懒猫,你总是喜欢为难我。”张玉凉贴着他的侧脸,沙哑的声音染上些许笑意,“我今日若不哭一场,来日心里该洪水漫天了。”
“我就为难你,谁让你喜欢我!”程澹露出骄傲又得意的笑容,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一如平日使坏的模样。
但下一刻,他又收起笑容,轻轻握住张玉凉的手。
“以前是你嘱咐我这啊那啊的,今天终于轮到我来嘱咐你了。”程澹的语调又轻又柔,眼眸也慢慢合上,“我走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一忙起来就忘记吃饭,我不在你身边提醒你,你得自己记着。”
“书房里的书我帮你整理好了,新书旧书混在一起放,你看完了要记得放回原位,还要定期规整。如果自己做不来,就让琴竹帮你做,书房总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你才有在里面看书的心情。”
“官场冷漠,人心也冷漠,我不在了,你要找个知心人作陪,否则今后的漫长日子,你一个人会很难熬。我看……秦尚书家的千金就很好,你可以试着接受她。”
“我……我写了一木匣……日记,放在书房的抽屉里,若是想念我,就拿出来看看,那里面是这九年来我们过的每一天的记录。只是看多了伤神,你……不要多看。”
“保重身体,别再那么拼命……你说过,我会永远在你心里……”
程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几乎轻不可闻,握着张玉凉的手也松开,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