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明亮的月光与漆黑的暗夜交界的每条缝隙,看见楼梯口过分旺盛的盆栽——在盆栽被送过来时,它还被修剪得很完美,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精心裁剪出来的形状,可现在变得过于丰茂,活像是生长在无人问津的土地里,而不是专人伺候后的名贵品种。
大概是武赤藻生气后干的坏事。
古德白伸手抚摸着冰冷的叶片,忍不住微微笑起来,自从之前不欢而散之后,他们并不常待在一起说话,也很少能待在一块儿。
昨天故意去按那颗牙,其实完全是古德白的心血来潮,他知道爱情这种东西是有滤镜的,往往真实的人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好的。当时武赤藻疼得似乎快要掉下泪来了,却也不咬回来,大概是疼酸了,疼麻了,也实在咬不动了。
他知道自己诚然不是个坏人,却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在武赤藻失去心灵支柱后趁虚而入,冷眼看着对方陷入爱情的泥潭里,又难得生出点好心肠,试图捞对方一捞。
当武赤藻愿意为他死时,古德白就清楚有些东西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你怎么在这里?”
楼梯上忽然传来武赤藻的声音,古德白循声望去,对方正仰起头不解地望过来,手上还拿着一把花剪。
“我出来散散心,倒是你,大半夜拿着这么大的凶器。”古德白似笑非笑道,“打算让莎乐美算盘落空,提前暗杀我吗?”
武赤藻有点生气地皱起眉头来,又很快忍住了,他的脾气比初见时好了许多,那会儿他还会发脾气,现在大概是知道毫无意义,就克制住:“当然不是了!我只是来处理这盆草的,我昨天有点走神,等清醒过来它就变成这个模样,涯叔说我要是不把它修成原来的样子,就把我的头发修成那样。”
“原来如此,那你请。”
古德白侧过身体,让出位置。
武赤藻气恼地提着剪子上来咔嚓咔嚓,大半夜的听起来有点吓人,那些掉落下来的植物部分被装进袋子里。看得出来,余涯八成只是在跟他开玩笑,可武赤藻却当真了,修剪得非常认真,只可惜水平有限,有心无力,要是人的诚意能变成实际成果,想来这盆盆栽明年就能得奖,然而事实上,它显得很秃。
如果把它比作发型,那么刚刚古德白在抚摸着发量惊人的球型爆炸头,而现在它在武赤藻的手底下变成了可悲的地中海。
古德白并没有离开,他开始觉得冷了,冬日的寒意从裤管底下钻入,寒毛仿佛都要倒立起来,然而银白的月光照在脸上,仍有一种醉人的笑意。
“你不想跟我说些什么吗?”古德白看着那些落下来的叶子,疑心武赤藻是在借机泄愤,准备将地中海边缘的残余党羽也一同剪除。
武赤藻顿了顿,他慢慢道:“我知道那件事了,接下来几天,会一直跟着你。”
“然后再为我死一次?”
最后的一片叶子终于也被武赤藻剪没了,袋子里落满了盆栽曾经茂密的头发,绿油油的,在月光下仿佛翠绿的玉。
还没有等武赤藻回答什么,这时候杜玉台忽然从房间里出来,打着哈欠道:“吵什么吵,在人家门口嚷嚷,忍你们很久了,什么事儿解决不了不能去上个床吗?看别人异地谈恋爱好欺负啊!”
武赤藻急忙转移话题:“杜医生,谢谢你跟我说的书店,我买到练习册了,你要的那几本书也帮你一起带回来了。”
杜玉台眯着眼睛看了他们俩一会儿,大概是反应过来了,很快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换个地方。”
武赤藻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而古德白鉴于之后几天还需要医生做工具人,于是两人老实地远离秃头盆栽,重新回到古德白的房间里聊天。原本武赤藻应该直接回到楼下去,回到冰冷的被窝里,而实际上他心知肚明自己并不是单纯为了盆栽而来。
如果古德白还在熟睡的话,武赤藻大概会静悄悄地守在门口,等到天亮时再下楼。
出于谁也不可知的心思,武赤藻还是跟着古德白一起进去了,一眼就见着歪着的枕头,他受枪伤时躺在上面,还记得蓬松又柔软,并没有想许多。这时候见着老板走过去倚靠着坐下,才想起来自己当时原来枕在古德白日日熟睡的地方,不由得悄悄红了脸。
房间里一直开着空调,被子里还残留着温度,古德白走进来后就觉得身体暖和起来,他靠在枕头上,其实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半晌才忽然道:“武赤藻,要是我真的死了。”
他这话一顿,似乎是想到什么,有几分恍惚。
武赤藻只当他还如往常那样故意戏弄自己,就道:“不会的。”
古德白轻笑起来,想起自己上辈子的事来:“人是很脆弱的生物,有时候说死就死了,这是常事。”
武赤藻忍不住道:“你不怕死吗?”
“人哪有不怕死的,我当然也怕,可是难道是你想就不会死了吗?”古德白慢慢摇摇头,他靠在床头上看着武赤藻,“你一直很听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假如我真的没有逃过去,死在这件事上了……”
这下武赤藻真的有些急了,他甚至伸出手来抓住古德白,急匆匆地否定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古德白忽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他肚子里已经装好所有猜测,如果莎乐美真的得手,他本来准备让武赤藻将自己的那些猜测一一按照计划进行下去。余涯显然在隐瞒什么,小鹤根本靠不住,刘晴跟杜玉台都只是暂时合作的对象,他唯一能够信任的人只有武赤藻。
对方即便得逞,他也要让激进者付出代价。
可是这会儿看着武赤藻的眼睛,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过了片刻,武赤藻忽然出声道:“你为什么总是说死啊死啊的话呢,奶奶说这样的话不吉利,活人不该说的。”
古德白笑起来:“因为我不在乎这种忌讳啊。”
武赤藻轻轻应了一声,又很快说道:“就像你也不相信别人一样吗?”
这让古德白有点讶异,不过他还是回答了:“嗯,就像我不相信别人一样。”
武赤藻忍不住难过起来,他有时候会短暂地憎恨古德白一段时间,大概有三十秒到两分钟那么长,恨不得像是只饿坏了的野狗那样扑上去恶狠狠地咬他一口,最好咬到出血,咬到见骨,咬到对方再也不敢这么气人,那道伤疤还要留得很深很深,让古德白想起来就心有余悸。
就像古德白给予他的痛苦那样。
在看到那些星星的时候,武赤藻是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就算没有多少分量,可终究是有一点不一样的,之后古德白却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这种幻想。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喜欢古德白,又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能这么轻易地操弄着感情,简单地像在下盘棋。
“那颗牙,其实是好的。”武赤藻把身体挪了挪,坐在了被子上,“疼的是智齿,我把它拔掉了。”
古德白疑惑道:“那你当时怎么疼得那么厉害?”
“因为的确很疼。”武赤藻真奇怪老板为什么总是能笑着,他这会儿就笑不出来了,就算想要勉强笑一笑,也很困难,“你按下去的时候,真的很疼。”
古德白不明白这句话里包含一个年轻人多少的深情,谁也说不准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断言不了未来的发展,可是在今日的月亮之下,武赤藻真心地爱着他,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星星闪动的时候,也许是古德白微笑的每一刻,又也许是在研究所时,放低车窗的那个瞬间。
最终古德白只是说道:“你过来点。”
武赤藻温顺地靠过身去,用手支撑着,他微微歪着头,看见古德白的腰稍稍挺直了,那张脸凑近过来,带来一个吻。
舌头滑过那颗完好如初的牙齿,终于触碰到那个尚未愈合的地方。
奇怪的是,并不是很痛。
这次不再是那么敷衍了事的吻了,古德白甚至闭上了眼睛,一反常态地认真起来,等这个算不上甜蜜的亲吻结束之后,他抵着武赤藻的头,慢悠悠地笑着:“你刚刚是不是想要狠狠咬我一口?”
“…………”
武赤藻有点窘迫,他的确很想那么做,可最后还是没有,舌头被笨拙地带着走,他连嘴唇都吓呆了,更何况两排牙齿,几乎都没了知觉。
不过很快他就说道:“是。”
“为什么不咬?”
“没有力气。”
古德白终于笑起来了,他并不明白爱情,也没有经历多少次,可是他却很喜欢武赤藻表现出来的情感,便用手指擦过嘴唇:“你在上瘾,知道不对,知道不好,可难以抗拒。”
“这不好吗?”武赤藻有点不明白地问道。
“很好。”古德白想了想,说道,“爱情本来也就是这么个东西。”
武赤藻凑过来看着他,眼睛像两块宝石那样,有种莹润而冰凉的光,他问道:“那你呢?你也有上瘾吗?”
古德白只是将他的脸轻轻推开,并不回答,很快就躺进被窝里头去,将两只手搭在腹部,睡姿安详而标准,连眼睛都闭上了,心想:我与陈芸芸玩的这手逢场作戏,还是早点取消吧,早就没什么用了,何必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