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三十多岁?
古德白有些讶异,他见这人的模样,还以为四五十岁起了。
这人长得丑陋,眼睛上还有层白翳,看起来好似有长年眼疾的人,结合武赤藻的说法,异能八成与伪装或是隐匿有关,做坏事倒是容易,可想找些正当营生做却极难。
武赤藻因为年轻,吃过很多次碰壁的苦头,人家大多不愿意用他,加上他只是高中毕业,许多活也不让干,白耗的几年青春跟奶奶的病情折磨得人半夜都睡不着觉,听见蜥蜴人这话,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心中暗暗懊悔方才下手要是轻点就好了。
话到这里,古德白却忽然问道:“你是不是认得我?”
“……”这话不知道戳中了蜥蜴人哪里,他猛然抬头,又惊又怒地看着古德白,半晌忽然冷笑起来,他这笑又好比嚎啕大哭,听得人悲从中来,“你……你当然不记得我了,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记得我们。”
他目光之中猛然流露出怨恨之情来,绳子与沉重的椅子都顿时弹跳起来,可见他气愤之下爆发的力气多大。
“你有什么好生气的。”古德白如同一汪冷水,顿时将这点怨愤浇得湿灭,他脸上还带着讥讽之色,有意在对方暴怒之下得到更多情报,“难道我该记得你吗?”
蜥蜴人怒吼起来:“我变成这样——我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你!”
他这一挣扎,顿时摔倒在地,竟犹自不解恨,还在地毯上蠕动,试图爬到古德白脚边去,声音惨然:“你……你毁了我一辈子!你毁了我一辈子!你不记得我!”
古德白万万没想到蜥蜴人会如此情绪激动,心道怕是抓到一尾大鱼了。
外头忽然传来叩叩门响,余涯在外问道:“少爷,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你的事。”古德白一口回绝,不紧不慢道,“余涯,你去休息吧。”
门外沉默许久,才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武赤藻,你将他扶起来。”古德白等余涯走后,这才重新开口,而蜥蜴人摔倒在地上,只管喘着粗气,大抵是在平息内心的愤怒,声音发出来似哭似笑,绝望无比。武赤藻茫茫然上前将蜥蜴人的椅子重新掰正,也亏得他力气不小,直接将人带椅子一道拽正了。
古德白这才从桌后走到桌前来,他伸直两条长腿,腰靠在高桌,将两手环抱,这姿态看上去高傲无比,叫蜥蜴人眼中凶光越旺,恨不得扑上来咬死他。
连武赤藻都觉得心里发憷,古德白竟然面不改色,反倒好整以暇地问他:“你既然这么恨,我就给你这个机会,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蜥蜴人大笑起来:“原来你也会听?”
然而他怕自己待会儿就要毫无尊严地死去,要是不说出来,当然不能够甘心,便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起来当年的事情来。
蜥蜴人其实是少数地下基地里没有犯过罪的人,他离乡背井来到城市里,有心想赚大钱,不慎交了些坏朋友,带着他打牌赌博,钱没赚到,反倒欠了一屁股债。他这人算不上老实,有些小坏,可大坏没有,发现自己欠了十来万后,原先的朋友立刻翻脸,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后来经人介绍,误打误撞参加了小连山的实验。
他这样的民工,每年来城市里找活干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又没个系统班子,加上成日与些混混玩,只接些散活,联系不上大概以为是回家了,没人会起疑。
社会边缘人士,又是离乡背井,亲朋好友稀少,难怪会被盯上。
说到这里,蜥蜴人流露出一些悲戚的神态来:“其实基地里倒也没有什么不好,三餐稳定,大家还偶尔做些活动,就好像在医院里待着一样,有时候护士还会给我们带些东西玩,做些手工活,说是慈善活动,会送给山区里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神态倒显得很平和,仿佛被骗进去囚禁的日子并不痛苦,甚至还是极让人觉得快乐的时光。
“那时候负责的人会给我们看转账给家里人的消息,大家虽然对不能出门,不让联系有些不满,可看到钱,也都平息了。”蜥蜴人叹了口气,他看着古德白的神情很复杂,半晌又笑起来,“我那时候还把你当观音菩萨看,以为有钱人也不算完全坏透了,没想到,呸!你们他妈都是些坏心流脓的烂货!”
蜥蜴人一口唾沫呸在地毯上,要不是距离太远,他大概是想喷在古德白脸上的。
人之将死,难免对自己一生不平,蜥蜴人从头絮叨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反倒古德白正喜闻乐见的,只不过他知道接下来就要少儿不宜了,忍不住抬眼看着武赤藻,心中不免犹豫要不要将人赶出去。
最终古德白也没开口,他瞥了眼脸色发白的武赤藻,端过桌上茶杯,打算喝一口,却发现还烫,就只端在手里,心道:“罢了,算给他个选择,要是他不听话,那到时候再处理就是了。”
这番想法,既柔情又狠辣,可惜在场其余两人谁也不会读心术,没看出古德白脸面下辗转过几个想法。
“这种日子没有过太久。”蜥蜴人续道,接下来开口,声音里便漫着痛苦的沉重感,“气氛就突然变了,其实那里头也有好人坏人,许多人都互不搭理,我跟几个性格比较好的时常聚一聚,聊聊天,我还记得有个孩子姓吕,我们都叫他小吕,会些叫魔术的花样,他很爱显摆。”
他说到这里,竟然不禁哽咽,声音里饱满痛苦凄楚。
“他才十八岁,是生了病偷偷跑出来的,说是什么癌症,我听不懂。上午他才告诉我,自己活不过二十岁,怕成家里的负累,现在待在这里还能赚钱,再好不过了,让我平心静气。”蜥蜴人看着古德白,恨恨道,“就在那天的晚上,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他们把小吕带走了,回来的时候,小吕一直在惨叫,我们敲门也没有人理,有个医生就站在外头看着小吕叫,他叫了整整六个小时!”
“我看着那个医生的表,走每一下,就觉得心里揪着痛,好多人都吓得不敢出来。”蜥蜴人咬牙道,“我就听着小吕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没了,他们进去抬出来一个血人,血淋淋的,没有一块好肉,他把自己的眼珠子都挖了出来!那两个血窟窿就这么对着我!”
“他才十八岁啊!”
武赤藻与此事并无关系,可听蜥蜴人说话凄惨悲凉,不由得脊骨发冷,竟然一动也不动,只专心听着。
“平心静气——”蜥蜴人惨笑起来,声音从低到高,慢慢高亢至极,也绝望至极,眼泪浮现在眼眶之中,“你大概根本不记得这个人了吧!没关系,他家人也不记得他了,我逃出基地后,过了小半年才好起来,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小吕告诉过我他家的号码,我替他打过去,他家里已经……已经有新的孩子了,高高兴兴的,压根不在乎他了,我说自己是小吕的朋友,他们就把我挂断了。”
“你们这些人,都是这样,都是这样!”
古德白却全不动容,他冷冷道:“你难道在地下基地见到我了?那基地只是我借出去的。”
蜥蜴人的心中痛苦难当,回忆起旧事来,对他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听古德白如此说道,立刻当成推脱,便怨恨道:“的确,你是不常来,我没见过你几次面,可是——可是你想不到,我第二次被注射药剂的时候,从实验室里跑出来,那群医生跑来抓住我的时候,我看见你跟医生说话了!”
“他们叫你古老板,你见着我,就沉着脸立刻转身走了,我后来逃出去,在面馆吃面的时候,一转新闻,我就看出是你了!”蜥蜴人惨然道,“你们倒好,越活越年轻,可我永远记得你的模样!”
古德白心道:“原来如此。”
“既然如此,基地那么森严,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蜥蜴人一怔,想来是没想到古德白居然会问这句话,他嘿嘿笑了两声,显然这件事是他这辈子最骄傲自豪的事,脸上几乎要发出光来了:“那天其实很乱,老王突然发狂,好多医生都死了——”
老王?
古德白皱眉道:“你是说电人王福永?”
这是武赤藻带来的消息,古德白思前想后,觉得只有这个可能,不由得问道。
“你怎么知……原来你还记得啊。”蜥蜴人怪笑两声,不知怎的,大概是古德白这句话稍稍安抚了他的愤懑之意,心气稍松,吐出一口混浊长气,“是他,他是少数有异能的人,进来的时候,瘫痪了小半个基地,脾气很坏,我跟他吃过一顿饭,被打了顿,不过他这人不坏。”
武赤藻奇怪道:“他打了你,你还觉得他人不坏?”
“你小子懂什么,人家对你笑,不一定为你好。老王虽然打了我,但那是我先逗他,他实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脾气,被抓走的时候,他已经冷静了,还问我有没有事。”蜥蜴人冷冷道,“他那电都打在别的东西上,我又不是个瞎子,看得出来人是不是真坏。”
“那天也是他看见我了,他就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好让我趁乱借着异能悄悄地逃出去。”蜥蜴人咬了咬牙,再说时已透露出无限懊悔与悲痛来,“他自己却被抓回去,这两年才逃出来,我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就知道是他了,可是我……可是我不敢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