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上正颤巍巍地冒出点绿意,与身体之中澎湃而失控的力量相呼应着。
他闭上了眼睛。
……
清晨五点二十分。
世界刚苏醒,古德白没有立刻睁开眼睛。
这个时间的庄园显得静悄悄,如果非要听的话,能听见管家起来的动静,他房间不太远,习惯起得很早,喝一杯酒后去锻炼。庄园的隔音效果只是一般,古德白能清晰听见房门打开跟管家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这才将自己睡衣的袖子卷起来,胳膊被体重压得略有点发麻,肌肤上还留有针孔,注射时力道有点失控,周围形成小片淤青。
异变仍在血液里沸腾。
古德白平静地凝视着自己狰狞暴起的青色血管,难以言喻的力量正冲击着身体,花瓶里正饮水的花忽然不受控制地竭力盛开又瞬间枯萎,青绿色的枝条顷刻间变成象征死亡的枯褐,最后一点生机被焕发后,凋谢的花瓣落在桌上,残留下馥郁又腐烂的香气。
疼痛感这才稍稍缓和了些许。
“还没实验成功的药剂就敢往身上打,真不知道该说是心智不全,还是精神失常。”
古德白抚摸着手臂上的针孔,触碰到时仍能感觉到微微发刺的胀痛感,漫不经心地评价道。
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得到另一个人的大脑没有听上去那么惊悚。
这种感觉更像是看了本有趣的书或一部精彩的电影,你对每个角色了若指掌,对每个剧情烂熟于心,不管乐不乐意,看到关键词就能从记忆里浮现出来前因后果。
古德白知道这位同名同姓的死者会叫余涯为“哑叔”,在他幼年时余涯还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因救过古老爷的命得以拥有新人生,他进入如同另一个世界般的上流社会,为了避免给古家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总是尽量避免开口。
骄纵的小少爷嬉笑着喊他“哑叔”,用谐音来讥笑余涯的不善言辞,溺爱的父母纠正不成,后来就成了习惯。
可这不是古德白的习惯,他也懒得去冒充另一个人。
就像他们俩重叠的名字一样,被长辈期许着德行洁白的人已经死去,而古德白单纯只是追赶起洋名风潮的父母无知下的一个笑料。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名字,所代表的含义却截然不同。
不过也不算全无好处,当人们在葬礼上念起他的名字,就是最后一场正式的分别,多省事。
古德白不是驻足不前的人,他没太留恋前尘往事,可惜躁动不安的从来都不止是异能,还有残留的情感跟挥之不去的记忆。于是他转头看向那两管针筒,死去的人留下活着的身体,还附送一份不受控制的超能力跟癫狂。
如果我也是异能者!我就能救下他!
古德白的父亲是在他眼前出的车祸,眼睁睁看着车子在眼前倾翻的痛楚还带着未散的血腥味在记忆里反反复复着流连不去。
古德白闭上眼睛,回忆是带着贴画的书,他毫无波动地想起两张惨淡且正在死亡的脸,父与子的面容在一瞬间重叠。
床头柜里静静躺着那两支本该躲在床底的空针筒,他到来时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没彻底死去,角落里的全身镜倒映出对方濒死的丑态,与迅速死亡的花并没差多少,衣服被汗水湿透,浑身的热气全都从嘴巴里呼出,鼻腔勉强吸入冷意,带走身体的所有温度。
那张脸在镜子里看起来是石膏的灰白色,喉咙被翻涌上来的呕吐物堵住,眼睛翻白,骄傲的人死时却丑态尽出。
好在他死得很快,快到没意识到算半个孤魂野鬼的古德白在用他的双眼旁观,这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
第3章
五点四十三分。
古德白终于从床上下来了,他将空针筒从柜子里拿出,放在电话旁边,然后适应了一会儿自己的身体。这具身体与他原本的有所差别,感觉像在复健,得重新开始熟悉新身体。
他在房间里运动着肢体,等到楼下热闹起来,这才去冲了个冷水澡,换掉被汗湿透的衣服。
小鹤来送早饭的时候,古德白正在穿衣服,他指挥对方更换被汗湿透床单,顺带丢掉那两个已没有用处的注射器,外加将瓶子里的花换掉。
这几天古德白还不能很好控制身体里的异能,观察环境时装饰的植物总是无缘无故死亡,余涯不知道抱怨过多少回了。
小鹤温顺地答应了,她很少会显露自己的好奇心。
等到对方出门之后,古德白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等一等。”
古德白打开门,看见端着托盘的小鹤正站在管家身边悄声说话,他们俩这会儿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托盘上的空针筒,然后那两双眼睛同时转过来,他面不改色地说道:“把东西放回去吧,我还有用。”
小鹤局促地应了一声,看起来有些发慌,大概是这件事被抓包了让她有点担心自己的饭碗,于是在古德白下令后她就立刻端着那个托盘往回走。古德白侧身让她进到房间里去,毫不避讳地对上管家的眼睛。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知道?”余涯的目光追寻着那两个针筒,声音都有点发抖,看上去简直像只快要发狂的雄狮在勉强压抑怒火,“你根本不止在酗酒……”
“我什么都没做。”
古德白诚实地回答他。
余涯的目光追随着古德白的脸跟身体,想起了之前那次晕厥,脸色苍白了好几分,好像完全没听进去:“我压根就不该让你一个人待着,你那天不是喝醉了。”
“少爷。”小鹤紧张地在门后站着,她把针筒放回去了,且无意参与这场山雨欲来的风暴,连一个字都不想听。
余涯虽然是管家,但他是古老爷最器重的人,拿一份工资干两份活,除了管家还是保镖,小鹤扪心自问,她离器重可能只贴近一个重,还是体重的重。要是不慎卷入,说不定就成了双方的出气筒,要不是还得靠脸面过活,小鹤恨不得就这么拍门嚎哭:放我出去!
古德白让战战兢兢的小鹤出来,看着她小声向他们俩打个招呼后一溜烟小跑走了才收回目光,轻描淡写地开口:“只不过是感情用事的结果。”
对异能的渴望是燃料,丧父的打击是□□,到底是哪个促成了哪个,现在谁都说不清楚了。
余涯看他的眼神难过得像是古德白就要死在当场一样,单从结果来推算,其实不算太过错误。
“你这么早来找我有什么事?”古德白正在挽自己的袖口,无意多说些什么客套话,他留下那两个空针筒单纯是觉得勉强算是这具身体的遗物,倒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于是极自然地对余涯道,“总不可能是来给我送早饭的,如果是的话,小鹤帮你干了。”
“老太太来电话了。”余涯还沉浸在刚刚得到的信息里,强忍悲痛,“她让你好好休息,她会处理好一切的。”
古德白不置与否道:“我总要出席,不过还是谢谢她的好意,拖几天也好。对了——”
“您吩咐。”
“研究所那里,先停了吧,至于那些志愿者。” 古德白微微皱了下眉头,他像是思考什么,带着点嘲弄的口吻重复道,“那些志愿者让他们回家,价格就按合同上给,武赤藻跟米琳发三倍,记得签保密协议。”
“是。”
余涯答应完之后仍然没有走,他伤心欲绝地看着古德白,庞大的身躯如同被炸毁的山,瞬间崩塌成石子,看上去比被扎了两针的古德白还疼。
“还有什么事?”
“你……你……我知道老爷走了让你很难过……可,可怎么也不该用这种方式,这种玩意真的不能沾。”
余涯下意识抿住嘴,仿佛脱口而出一个禁忌的秘密,神色从悲痛转向了惊恐。
古德白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神情看起来有点莫测。
“你以为是什么?”古德白推测出了余涯的误解,他忽视掉那个禁忌的话题,简洁道,“不是你想的那种,更何况两针管打下去,你以为我找死吗?”
余涯知道古德白没撒谎的必要,悲伤跟怒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那样戛然而止,甚至还带着点不知所措的尴尬,怒火没来得及在那张脸上退去,微微发红的眼眶跟窘迫的神态就拥挤着一块儿表露出来:“那里头是?”
“针对植物的培养液。”古德白面不改色,“研究所拿武赤藻新研发出来的东西,你没发现最近植物死得特别快吗?我在测试剂量。”
余涯看起来半信半疑的:“那你说感情用事?”
“老爷子生前一直想创办有关异能方面的慈善基金会,可惜一直没有进展,我一直都不支持这种赔本生意,他也不能理解我研究异能。”古德白沉默了片刻,“我本来想拿结果让他心服口服,没想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余涯沉浸在了这种平静的悲痛之中,他向来感情充沛,只要听上去合理就能完完全全地说服他。
显而易见,这是个存在超能力的世界,异能者零散地分布在群众之中,提到的武赤藻就是其中之一。“古德白”认为超能力是人类再度开始进化的第一步,是淘汰的开始,他是个相当自负的天才,然而进化没能演变在他身上,一直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