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任跟的气喘吁吁的:“这孩子……”
挤进ICU里,几个医护人员按着他不停抽搐的手脚,患者蹭地一下弹了起来,倒在床边,哇地一口吐出了大量猩红色的粘稠液体,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站在床边的几个人都未能幸免于难,其中就有上午跟她一起出诊的那个小医生,于归皱眉,从医药车里抽出手套,戴了两层。
“不是让你去抽血检查?”
男孩子脸色有点红:“我看这里需要人手就过来了”。
于归不再多言,走到床边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揭起了他的衣服,肉眼可见皮肤上几个血性水泡。
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于归蹙眉:“全员退后,换隔离衣再接触患者”。
张主任进来,护士也替他拿了一件隔离衣,于归正趴在床边做着心肺复苏,机器叫个不停。
她一按,那人嘴里就涌出血沫,洁白的床单已经濡湿了大部分,包括地下也是一滩暗红色的液体。
这个出血量少说也有五百毫升了,张主任暗道不好:“片子呢?!片子来了没?!怎么检验科每次都这么慢!!!”
“来了,来了”小护士一溜烟从门口跑进来,手里拎着影像袋,张主任抽出来一看,顿时冷汗就下来了。
“快,快去请全院会诊,尤其是感染科的人,赶紧来一趟!”
于归大汗淋漓,松手,生命监护仪上已经变成了两条水平的直线,全部数值归零。
她的目光闪了一下,没什么过多的表情。
“来不及了”。
开春之后,锦州市又迎来了一场倒春寒,早晚冷中午热,感冒的人很多,急诊门诊接待的大半部分都是发热的患者。
又是一个普通的上午,一位中年女性搀着脸色潮红的中年男子来到了门诊大厅。
还没走到分诊台前,男人捂着唇咳嗽了几声,突然从指缝里喷出了大量鲜血。
人群一阵骚乱,郝仁杰从分诊台里跑出来,一把扶起了倒在地上的中年男人:“快,快拿个担架来,去叫于大夫!”。
于归从急诊处置室里跑出来,和人一起七手八脚把人抬上床,突然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灵光一闪,她想起了三天前在机场晕倒送医不久后就死亡的男人,再仔细瞧这男的的脸,不就是那个背包客!
晕倒,发热,出血……相同的症状,同一个旅行目的地,与死者有过亲密接触。
她脑子嗡了一下,暗道不好:“给院长打电话,这不是普通的疾病,这一定是一种传染性极强的烈性传染病病毒,必须马上上报卫计委!”。
一个月后。
“世卫组织24日称,几内亚、利比里亚、塞拉利昂、马里、美国等多地出现埃博拉出血热疫情,其中几内亚、利比里亚死亡人数已超过6123人,感染病例一万多人,专家提醒,为了您和家人的生命安全,近期请不要去西非国家旅游,另,出现在我国东南沿海地区的几例疫情已得到了有效控制,由全国卫计委抽调的免疫学、流行病学专家已紧急奔赴当地医院,请广大市民朋友们,不信谣,不传谣,不造谣”。
仿佛一场无形的灾难弥漫开来,起初只是一两个医护人员病倒了,后来不断有人倒下,死状极其恐怖,体内体外不停出血,常规内科外科手术方式根本无法止血,仿佛这些血液根本不是从患者体内流出来的,而是在一寸寸啃食着人的肌肤。
更可怕的是CT显示,连大脑里都堵满了血凝块。
无药可医,只能活活等死。
跟着于归的那个小医生是最早发病的人之一,在苟延残喘过十天之后,由于归替他阖上了眼睛。
青年医生从头到脚全副武装,面罩下眼眶通红,于归咬着唇,三年来头一次流下眼泪。
她艰难地从床边爬起来,看着身后还在奋战着的同事们,整个急诊科已经被划分为了隔离区,只许进,不许出,他们这些人是最早一批接触埃博拉疫情的医生,便也一直坚守在这里。
于归已经有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回过家了,每天都有人发病,死亡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陈意,陈意!坚持住!陈意!”刘青云嚎啕大哭的声音传来,于归从混沌中回过神来,掀开碍事的帘子冲了过去。
“陈姐!陈姐!”她也急红了眼,看着她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却无计可施。
于归从没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辆机车缓缓停在了已经被封锁的仁济医科大一附院门口,坐在后座的女人率先下了车,摘下头盔,捋了捋头发,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刘海下却是清亮透彻的一双眼。
她把手里的头盔递给另一个人,穿着机车服的女人把钥匙从锁孔上拔掉,接过她手里的头盔挂在车把上,和她一起往里走。
军方的人过来拦截:“女士,这里是疫区,严禁任何人进入”。
陆青时亮出证件,那人犹豫了一下,又有一个一看就是军官的人过来上下打量着她们。
“陆医生?”
陆青时点头,从对方手上抽回证件收好:“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军人的感官尤其敏锐,一眼就看见她右手手背上有一道贯通伤,看着平易近人的样子,对上她的眼睛却是一惊。
温和平静的视线下藏了战火硝烟里淬炼出来的坚毅冷静。
他退后一步,敬了个军礼:“请进,早就听说今天会来一位国际上的医学专家,没想到——”
没想到她就简简单单一人一骑来了。
陆青时掀开警戒线,钻了进去,顾衍之紧随其后,军官瞥她一眼,视线撞个正着。
她回国还没多久,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杀伐果断冰冷嗜血的眼神还没来得及收放自如。
军官额角一滴冷汗滑了下来。
陆青时回头,小小叫了一声:“顾衍之”。
那人眨眨眼,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顾衍之,是陆医生的……”。
陆青时把人拉过来,从兜里掏出口罩替她戴上:“马上就要进入疫区了,跟着我,少说话”。
刚刚还满脸杀气的人此刻在陆医生的手下乖得跟猫一样。
军官嘴角抽了抽,这都什么人啊……
浓重的消毒水味,从头到脚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医生,裹着黑色袋子从病房里抬出来的尸体,边走边淌下血迹。
躺在病床上肤色青一块紫一块的患者,睁着眼睛的已经变成了血红色,更多的人从鼻子里眼睛里,甚至肛/门里流出血液,整个皮肤都要溶解一样。
埃博拉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花,这样的惨剧在西非在中东,陆青时已经屡见不鲜了。
她面色如常踩着病人刚刚吐出来的混合着内脏碎片的淤血走了过去。
顾衍之更是连眉头皱都没皱,甚至还帮一个护士把倒在地上的病人扶回了床上。
“好人姐,给我吸引器,他要不行了,快点!”
陈意刚倒下没多久,张主任也倒了,于归泪盈于睫,半天没等到回应,仓促回头,跟在她身后的人也摇摇欲坠。
她一瞬间就哭了出来:“好人姐!”。
“于归……我……我怕是不行了……”他一边说着话,面罩下渗出血液,整个脑袋像是浸泡在了血水里。
于归咬着牙,伸手想替他摘掉,郝仁杰戴着手套的手缓缓拉住了她的胳膊:“别……别摘……会传染……”。
于归拼命摇头,泪水簌簌而落,沾湿了防护服:“不……不……不要……你不会有事的……我扶你起来……你站起来啊!你继续和我斗嘴啊!你不要不说话啊……好人姐……”
青年医生抱着自己同事不断出血的身体手足无措,脆弱的哀嚎传出去了很远。
直到一只手轻轻放上她的肩头,于归哽咽着把人震开:“别……别碰我……传染……”
“是我”。
冷淡还略有些耳熟的声线。
少年人猛地回头,跌进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
“陆老师……”她喜极而泣,简直想站起来扑进她怀里,然而同事的死伤终究冲淡了重逢的喜悦。
面罩下的眼睛红肿不堪,看样子这些日子没少哭。
陆青时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落到了郝仁杰的身上,再想到刚刚进来时萧条的急诊科。
女人眼里兀地溢出一抹沉痛:“抱歉,我回来晚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手术台上,那个战无不胜的陆医生又回来了。
于归这次是真的喜极而泣了。
事实证明,陆青时的回归不仅带来了在中东对抗埃博拉的经验,以及国际上最早的疫苗。
是长生生物制药与多伦多大学联合研发出来的重组埃博拉疫苗,临床数据由陆青时提供,已经通过了动物及人体试验,相关研究报告已发表在了新一期的《柳叶刀》上。
被誉为人类战胜埃博拉病毒的希望。
但于归知道,医学进步总是伴随着死亡的,任何疫苗受体不同,成功率也不同。
就比如陈意,郝仁杰成功度过了危险期,而张主任却没能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