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中登时浮现出了一个想法:或许这片沙漠是由千岁乡所有的活人与死物构成的。
他被自己所想惊出了一身冷汗, 同时,他猝然听得有人呼救。
却原来, 那细微的声响便是呼救声,由于自己适才身处一里之外, 并未听清。
俩人循声而去,向东南十步,齐齐停驻了脚步。
云奏因不久前被叶长遥渡了内息, 嗓音不似素日般绵软无力:“其中或许有诈,若是放出一怪物来, 该如何是好?”
此地无一处不透露着一股古怪的气息,叶长遥自然不敢妄动。
他旋身护于云奏身前,方才回应道:“是何人在底下?”
那人的嗓音听起来应当已过古稀之年:“贫道乃是千岁乡千岁观的观主。”
叶长遥追问道:“道长为何会被困于底下?”
老道愤愤地道:“千岁乡盛产珍珠,知州年年都会亲自择选一斛品相最好的珍珠上供予皇帝陛下, 有一年,约莫是百余年前, 知州择选出的那斛珍珠竟然个个皆有鸽子蛋般大小,当时陛下身边有一术士因巧舌如簧而受到重用, 那一斛珍珠过了他的眼, 他大呼天降吉兆, 若以产出珍珠的千岁乡为祭品, 炼出一颗‘千岁珠’, 陛下便能福寿延绵,江山永固,享用千年的无上皇权,陛下误信谗言,命那术士速去炼‘千岁珠’,那术士快马加鞭赶至千岁乡,布下法阵,可怜我千岁乡中的无辜百姓半点不知,活生生地被当作了祭品,除却百姓,猫狗猪牛鸡鸭草木等活物亦逃不掉,甚至连房屋、寺庙等死物皆成了法阵的祭品。”
倘若这老道所言为真,那么这满眼的黄沙便是不计其数的生命,与他所想一致。
而他们之所以出不了千岁乡,便是因为法阵的缘故罢?
叶长遥正思索着,身旁的云奏道:“依你所言,那术士将千岁乡所有的一切当作了祭品,那么‘千岁珠’是否炼成了?而那术士是否尚在这千岁乡?”
老道嗤笑道:“那术士不过是招摇撞骗的蠢货,哪里懂得如何炼‘千岁珠’?且这世间本无能炼成‘千岁珠’的法阵,至于那术士是死是活贫道如何知晓?贫道见过他一面,无甚修为,百余年过去,应当早已死透了罢。”
若世间上当真并无“千岁珠”,那云奏的伤该如何是好?
叶长遥又担忧又怜惜地去看云奏,云奏却只是牵了他的手,将信将疑地问道:“千岁乡为何会变成一片沙漠?”
老道答道:“仅仅瞧来像是沙漠罢了,实际上全数的黄沙皆是活人、禽畜、草木以及死物被法阵所炼成的齑粉。”
云奏望了一眼叶长遥,才继续问道:“为何你却并未被法阵炼成齑粉?”
老道颇为自得地道:“贫道修为不浅,千岁乡出事前半月,贫道正在渡劫,不幸为天雷所重创,陷入昏迷,贫道转醒不久,从徒儿处听闻此事,慌忙赶去阻止,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贫道的一十三名徒儿,三十五名徒孙皆……”
他的声音哽咽起来:“他们皆死于阵中,只余贫道一人,苟活于世,贫道本欲出去复仇,却出不去,百余年过去,哪里还有仇能让贫道复?”
这老道说得真情实感,引人落泪,叶长遥心生怜悯:“请节哀。既然世间并无‘千岁珠’,为何外界会有关于‘千岁珠’的传闻?守珠人又是何人?”
“贫道在阵法被启动之时,已被困于此处了,并不知晓外界关于‘千岁珠’的传闻。至于守珠人更是从未听说过。”老道满头雾水,“难不成外界将‘千岁珠’传成了无所不能的神物?那为何贫道在此百余年,除了你们二人外,并无一人踏足此地?”
倘若这老道并未撒谎,那么这老道根本不知为何与“千岁珠”相关的记忆会被消除。
叶长遥反握住云奏的手,又问道:“道长可知如何能出这片沙漠?”
“这沙漠出不去么?”老道喃喃着,而后保证道,“贫道依稀记得那术士是如何布阵的,两位若是救贫道出去,贫道必然会有法子找到出路。”
叶长遥闻言,并未回复老道,而是传音与云奏:你认为我们是否该救这老道?
依照他的性子,他定然会救,假若这老道有古怪,那这老道便是突破口;假若这老道所言全数属实,这老道亦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自是应当救。
但他现下已经不是独身一人了,他成亲了,云奏是他的娘子,是他想要共度一生之人,面对未知的风险,他迟疑不决。
云奏提议道:不如我们同时说出自己的想法。三、二、一。
俩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传音与对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俩人的传音一字不差。
目前,俩人不出了这沙漠,又寻不到“千岁珠”,为了不坐以待毙,便只能冒险了。
听得对方的传音,俩人相视而笑,眼神交缠在一处,灼热滚烫,胜过当空的烈日。
云奏登时红了脸,偏过首去,却陡然被叶长遥吻上了后颈。
这个吻不过蜻蜓点水,他们间已经有过无数次的深吻了,他们甚至还为对方含过,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却使得云奏的脸又红了几分。
而今不合时宜,叶长遥并不再进一步,转过身去,方要将那老道从地底下救出来,却突地被云奏从背后抱住了。
云奏的唇瓣抵在他的耳后,气息一点不落地没入了那薄薄的一层软骨:“你且小心些。”
叶长遥颔首,又对云奏道:“你先退后,保护好自己。”
云奏松开叶长遥,乖乖地往后退了三步。
叶长遥回过首去,命令道:“再退十步。”
叶长遥从未用这样严厉的语气与他说过话,他不由觉得委屈,同时又觉得对不住叶长遥。
叶长遥已是惊弓之鸟了,其实叶长遥没有过错,是他能力不足,保护不好自己,才不慎被贯穿了心口。
于是,他听话地又往后退了十步,但一双眼睛却盯紧了叶长遥,更是暗暗地唤出了佩剑“孔雀骨”来,紧紧握于掌中。
如若那老道危害于叶长遥,他便会用“孔雀骨”将老道斩杀。
叶长遥催动内息,弹指间,发丝纷飞,衣衫猎猎。
几乎是在转眼间,他眼前的沙粒已顺从地往两边分开了。
沙粒既去,暴露出来的乃是一间囚室,老道便在囚室内,白发苍苍,皱纹纵横,连被铁链子吊起的双手的皮肉都已耷拉下来了。
除去双手,老道的双足亦为铁链所制。
老道面露笑容,朝着叶长遥道:“多谢居士搭救。”
叶长遥居高临下地瞧着老道,疑惑丛生,为何这老道会被锁于囚室,是老道口中的术士所为?术士既然将老道锁于囚室,为何仅缚以铁链,为何不索性用铁链将老道的手足洞穿?
老道窥见叶长遥眼中的疑惑,解释道:“那术士欲要将贫道也当作法阵的祭品,贫道当时身受重伤,敌不过他的邪术,被他锁于囚室,他定然想不到贫道能不被法阵所吞噬。”
双手双足被制,依旧能活上百余年,这老道的修为确实不浅,须得仔细防范才是。
他指尖一点,老道双手、双足的铁链并无松动。
他转而用“除秽”一劈,铁链才断去了。
老道神志清醒,身体却很是虚弱,朝着叶长遥招手道:“麻烦居士扶贫道一把。”
叶长遥下了囚室去,将老道从囚室中扶了上来,又将一只水囊递予了老道。
老道已有百余年不曾饮过水了,激动地将水囊当中的溪水饮尽了,由于饮得太急,不少溪水沾在了他花白的胡须上。
他坐于沙粒上,一抹嘴,长叹一声:“好水,贫道都快忘记水是甚么滋味了。”
云奏行至叶长遥身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老道。
叶长遥捉了云奏的手,在云奏掌心写到:小心为上。
云奏明白现下不该去想甚么风花雪月,但被叶长遥的指尖轻轻划过,仍是让他心生甜意。
而后,他在叶长遥掌心写到:你亦要小心。
于老道而言,一水囊的溪水并不足够,他随即又向叶长遥索要:“居士,可还有水?”
统共只两水囊的水,即便自己与云奏能长时间不进一滴水,不过有备无患,且烈日当空,身体极易脱水。
故而,叶长遥答道:“抱歉。”
老道摇首道:“是贫道得寸进尺了。”
叶长遥见老道精神不济,问道:“道长可要歇息一会儿?”
老道苦笑道:“居士心善,但贫道已歇息了百余年了,且眼下哪里是歇息的时候?”
言罢,他吃力地站起身来,一指西北:“若是贫道记得不错,阵眼便在西北。”
自己与云奏确实不曾往西北去。
叶长遥应道:“那我们便往西北去罢。”
三人立即向西北而行,一个时辰后,依旧是无穷无尽的沙漠,两个时辰后,三个时辰后,六个时辰后……
十二个时辰过去了,他们似乎是在原地打转,周遭根本没有一点不同,除了黄沙,便是烈日。
一斛珠·其八
云奏已在沙漠当中困了将近两日了, 即便他由于走火入魔, 加之重伤未愈而体质偏寒,但两日的暴晒还是令他出了一层热汗, 衣物半黏不黏地贴在肌肤上,令他极为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