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死人怎么会有动静?
但他不愿收回手,又半个时辰,他陡然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登时觉得心肝脾肺无一不疼,尤其是那颗心脏似要爆裂了。
他将头上不及撤下的斗笠一扔,继续渡内息予云奏。
及至天明,及至他昏死过去,云奏都不曾醒来。
云奏……
他假若死了,便能再见到云奏了罢?
自己大抵是对云奏动了心罢?
他假若不死,便去闯一闯地府,将云奏抢回来……
这是他最后的一丝意识,之后,他便甚么都想不了了。
“叶公子……叶长遥……”
是谁在唤他?
这把嗓音实在像极了云奏。
他用力地一嗅,周身并无尸臭味。
他又紧张地睁开了双眼,眼帘尚未完全被撑起,他竟已瞧见了云奏。
云奏面色苍白,但却生动,而非先前的模样。
“你还活着么?”他伸出手,去抚云奏的面颊。
云奏本能地蹭了蹭叶长遥的掌心,才答道:“我还活着。”
“那便好。”叶长遥试着坐起身来,却又吐出了一口血来。
云奏拭去了叶长遥唇上的血液,才叹息着道:“你一身的筋脉断了不少,是被你自己的内息震断的,而今你的身体较我好不了多少。”
叶长遥便又躺下身来,问道:“我假若并未渡内息予你,你当真会死么?”
云奏当时用过晚膳,便试着催动三成多的道行,非但无法将道行收作己用,反而为道行所噬,呈现出了一副已死的状态,并非真的死了,但若无叶长遥,他不知会昏迷至几时。
他摇首答道:“不会。”
原来自己所为根本无关紧要。
叶长遥忽觉无力,却又不觉后悔。
“不过,你假若并未渡内息予我,我至少会昏迷一月。”云奏认真地望住了叶长遥,“多谢你。”
许是意识到自己对于云奏的心意了,单纯的致谢便教叶长遥喜不自胜。
云奏何曾见过叶长遥欢喜至斯,困惑地道:“发生了甚么好事了么?”
云奏会引诱自己,并与自己成亲皆是为了让自己送其回观翠山。
云奏其人与自己全然不般配,哪里会对自己有甚么好感?
云奏与自己亲近,曾言喜欢自己的长相……这些亦是为了达成目的罢?
但心悦于一人,只消对方平安喜乐便足够了罢。
故而,叶长遥并不对云奏剖白自己的心意,仅仅道:“对,发生了一件好事。”
——不,不对,一件好事不足以形容,从不曾心动过的自己心动了,于自己而言,可谓是一个奇迹了。
他算不上无欲无求,他有口腹之欲,还曾想过要娶一房妻子,去过凡人的日子。
但他却未曾料想到自己会心悦于同性。
断袖,听闻这个词的时候,他堪堪及冠。
那时,他亲手斩杀了一个穷凶极恶的劫匪,他擦干净了自己的佩剑,正要离开,竟是见到有一人冲过来,对他怒目而视,其后那人吻了吻劫匪的唇,紧接着,那人用劫匪的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他不及阻止,一回到家,便将事情说了,又问师父:“一个男子能吻另一个男子么?”
师父怔了怔,反问他:“长遥,你此次外出,莫不是看中了哪家的公子?”
师父见他不答,又道:“你如若看中了哪家的公子,你尽管去追,届时师父帮你去提亲。”
他沉思着道:“所以,一个男子能吻另一个男子,亦能与另一个男子成亲么?”
“傻孩子。”师父严肃地道,“情之一字从来不由自己,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何妨?”
后来,师父便同他讲了“断袖”一词的由来。
再后来,他尝到了断袖的滋味,始料未及。
此刻,他端详着云奏,却道:“待到了观翠山,我们便和离罢。”
和离……
云奏从一开始便打算到了观翠山,便割下一块孔雀肉来予叶长遥,助叶长遥羽化登仙,并与叶长遥和离,但这两个字自叶长遥口中吐出来,却让云奏浑身发疼。
半晌,他才故作雀跃地回道:“好。”
下一瞬,他看见叶长遥仿若完成了一个重大的心愿般,安心地阖上了双眼,又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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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其十二
叶长遥到底是修仙者, 实力不俗, 将养了两日便能起身了,又过三日, 被内息震断的筋脉已好了一些。
他当时过于焦急了,才会不慎震断筋脉, 他素来从容,如此惊慌失措是从未有过的。
又五日, 他已恢复如初,但云奏却依然是那副苍白模样。
云奏并未再唤他为叶长遥, 而总是唤他为叶公子,此前, 云奏亦唤他为叶公子,但不曾这般生疏过。
生疏得如同他们仅仅是只知晓对方名讳的陌生人。
一早起身, 云奏照旧为叶长遥去熬了汤药,又端了来。
行至叶长遥房门前, 他叩了叩门,直至得到叶长遥的应允,他才推门而入。
而后, 他便将药碗递予了叶长遥, 自己则立于一旁,静待着叶长遥将汤药收入腹中。
他偏过首去, 望着窗外, 窗外甚么都没有, 但他却分外专注。
叶长遥饮罢汤药, 陡地想起来,云奏已有两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字了,忍不住低声道:“云公子……”
但他终究不知该说些甚么,无法再往下说。
云奏闻声,勾唇笑道:“你有事要对我说么?”
云奏在笑,但眼底却是一片空茫,里头甚么都没有,以致于连吐出来的话语都空茫了起来。
叶长遥语塞,良久,才寻了个话茬:“你这几日睡得可好?”
云奏简略地答道:“尚可。”
他将药碗收起,正要出去,却在半途,回过了首来:“你的身体已大好了,这是最后的一碗汤药,若你同意,我们明日便启程罢,启程去观翠山。”
叶长遥忽觉云奏好似在同他闹脾气,但无论是云奏的神情,亦或是云奏的语调却透出一股子古井无波之感。
“好,明日我们便启程。”叶长遥答罢,又见云奏出了门去。
启程前,他去拜见了丰将军,丰将军一面翻阅着古籍,一面轻呷着一盏竹叶青。
见得他来,丰将军笑道:“叶公子是要启程了么?”
他颔首道:“愿将军一切安好。”
丰将军放下茶盏,近乎于无声地道:“没甚么好的。”
便在这一刻,他发现丰将军有些不妥。
他望住丰将军,不敢置信地道:“难不成你并非丰将军,而是……”
“他对我道他当时并不是为了驰援汝临城而执意离开的,却是因为当时的局势让他觉得惧怕,他不愿赴死,这才借了汝临城的名头。攻打汝临城的蛮夷远非精锐,让他觉得安全。他又道他对我不起,致我惨死,又受了诸多折磨。为了补偿我,便将这副肉身让予我了。”丰将军——付将军叹息道,“可他不曾问过我要或不要。”
叶长遥心中一震,丰将军此举将自身从愧疚当中解脱了出来,但若是让付将军做选择,付将军定然不会同意罢?
但事已至此,无可更改。
至少而今的付将军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弥补妻儿。
他告别了付将军,堪堪踏出丰将军府,便瞧见了云奏。
云奏面无表情,身着霜白色的衣衫,整个人好似结在飞檐上的白霜一般。
天气渐凉,除了白霜,飞檐下还缀着冰棱,末端尖锐无比。
叶长遥瞧着云奏,心脏直如被那冰棱戳刺着一般。
云奏不言不语,坐上了马车去。
叶长遥坐上了辕座,但并未驱使马儿向前,而是传音将方才之事说与云奏听。
云奏没有作声,仅在经过丰将军生祠之时,道:“他们倘若知晓丰将军已死,不知该如何伤心?”
马车行了一日,没曾想,竟是没找到一处可落脚的村落。
及至月上中天,周围仍是满眼的荒草。
道路颠簸,叶长遥清楚云奏是无法在颠簸中入眠的,便停了马车。
马车停下许久,云奏都没有动静。
叶长遥一急,掀开马车帘子一瞧,却见云奏含笑着问道:“怎么了?”
自从他与云奏约定到了观翠山便和离后,云奏不是面无表情,便是对他笑,但笑容一概浮于表面,不用费半分功夫,便能变回面无表情的模样。
是因为云奏已不愿意应付他了么?
“饿了么?我去打只野兔来罢。”眼前的云奏的笑容使得他连言语都艰涩起来,一字一字仿若是强行拼凑在一处的。
“我不饿。”云奏看了眼天色,将准备好的棉被在马车内铺开,才对叶长遥道,“夜深了,一道上马车睡罢,待天明了再赶路。”
叶长遥矢口拒绝:“不必了。”
“随你。”云奏当着叶长遥的面将自己剥得仅余亵衣亵裤,而后便扯过棉被,阖上了双眼。
叶长遥放下车帘子,忽闻云奏道:“明日怕是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