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见状,不再藏头缩尾,当即现了身。
丰将军瞧着乍然出现于眼前的云奏与叶长遥,面生愕然,后又质问道:“你们是在跟踪本将么?”
叶长遥不答反问:“你可是付将军?”
丰将军失笑道:“本将怎会是付将军?”
叶长遥发问道:“你既不是付将军,为何深夜在此?”
丰将军真诚地道:“本将不过是在此怀念故友。”
叶长遥又问道:“你上一回来此怀念故友是多久之前?”
丰将军摆出了官威来,提声道:“本将的行踪岂是你能过问的?”
未料想,叶长遥却是从容不迫地道:“你回了军营后,你妻子一个人照顾不了孩子,不得不回了娘家去,央自己的父母一道照顾孩子,后来,外族因你之故,欲要屠了这汝临城,你在这汝临城从一个保家卫国的英雄成了连累无辜者惨死的罪人,使得你的妻儿以及你的岳父岳母只得搬了家,你妻子来不及将新家之所在书信于你,你便已战死沙场了,故而,其实你并不知晓他们居于何处。
“前日一早,令公子的身世被杭姑娘当众揭开,你终于知晓了,才会于昨日丑时来此哭泣,但前日,你根本不知,只能在这汝临城游荡,希望能找出他们的住处。且你假若并非付将军,而是丰将军,你不是去年深秋才回过汝临城么?你为何要与我说你多年不曾回来过?”
丰将军淡然地笑了笑:“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叶长遥忍不住劝道:“付将军,你将要魂飞魄散了罢?何不如早些见见妻儿?了却心愿,许还来得及赶在魂飞魄散前回地府去。”
丰将军方要张口,竟是瞧见云奏叩了叩门。
片刻后,门被打开了,开门的乃是付怀远。
付怀远披着一件衣衫,揉着双眼,对云奏道:“云公子,你为何深夜来访?”
云奏指了指十步开外的丰将军与叶长遥道:“不止我一人。”
付怀远见得俩人,尤其是丰将军,不由吃了一惊,又望住了丰将军道:“敢问将军有何事?”
自己的父亲马革裹尸,却遭全汝临城唾弃,而丰将军尚有命在,明明功绩远不及父亲,却被塑了金身,建了生祠,又被百姓虔诚地供奉着,如同供奉神明一般,实在讽刺。
可若是没有丰将军,自己、母亲、外祖父、外祖母以及其他许多许多的人大抵已丧命于屠刀底下了罢?
因而,面对丰将军,付怀远的心情很是复杂。
“本将无事,不过随处走走而已。”丰将军转身便走,堪堪踏出一步,却猝然听得云奏道:“付公子,你的父亲付将军的魂魄附了丰将军的身,你便没有甚么话要同你父亲讲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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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其九
父亲的魂魄怎会附了丰将军的身?
这世间当真有鬼神之说?
定然是自己听岔了罢?
付怀远当即问云奏:“云公子, 你方才说了甚么?”
云奏重复了一遍, 又强调道:“你若是不信,大可问问你父亲。”
付怀远将视线从云奏面上移到了丰将军面上, 他凝视着丰将军,张了张口, 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便将唇瓣阖上了, 如此四回,他又抿了抿唇瓣, 才道:“你是我父亲么?”
丰将军神情紧张,双手微握, 半晌,颤声道:“你恨我么?”
“我为甚么要恨你?”付怀远平静地道, “恨你在我尚在襁褓当中之时,便毅然地离开我赶赴战场?恨你根本没有顾虑我们母子, 便决定放弃汝临城?恨你战死沙场,使得我变成了孤儿,使得母亲变成了寡妇?还是恨你让我们在这汝临城几无立锥之地?”
付怀远这一番话字字诛心, 逼得丰将军哑口无言。
付怀远说罢, 转过了身去,抬足便走。
眼见那扇于自己而言, 根本进不得的门将要阖上, 丰将军——付将军低声地道:“是我对你们母子不住。”
付怀远并未对此做任何表态, 而是问道:“你可记得我甫出生时是甚么模样?”
不待付将军作答, 他竟是道:“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是一点都不记得你的模样了。我想我母亲应当亦不记得你的模样了罢?“
付将军歉然万分:“你当时还小,自是不记得,但娘子她定然记得。”
付怀远冷笑道:“为何要记得?你有资格被记得么?是,你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但你对于我而言,不是个好父亲,你压根不曾尽过做父亲的责任;你于母亲而言,不是个好丈夫,你压根不曾护她爱她。你离开之时,并未留下甚么值钱的物件,甚至连银子都未留下一锭——不对,你留下了嗷嗷待哺的我,母亲奶水不足,养不活我,不得不抱着我向正在哺乳的妇人讨奶水喝,当时附近正在哺乳的妇人并不多,只三人,俩人不肯,余下的那妇人每喂我一回奶,便须得母亲予她十文钱,我很能喝奶,一天要喝上十来回,喝不到奶水,便会哭闹不休,母亲为了满足我,只能去做最苦最累的活,你能想象母亲曾做过挑夫么?后来,我满一周岁了,可以改喝米汤了,母亲才不做挑夫。
母亲每每收到你保平安的书信俱会激动得落泪。我尚不知事之时,母亲便日日对我说你是个大英雄,国家需要英雄,因而英雄不可能守着我们母子,我知事之后,便一直盼着你回来,想见识英雄的风采,更想向小伙伴炫耀,但你一直没有回来,我八岁那年,汝临城险些被攻破,你不但没有回来救我们,还阻止丰将军来救我们,我当然清楚我与母亲包括这汝临城的所有百姓都不紧要,你关心的是你的大局,但你可曾考虑过我们?
“汝临城转危为安后,你的书信便断了,在一晴日,母亲收到了你的死讯,母亲哭了一场,又病了一场,病好后,她便带着我与祖父、祖母搬家了。汝临城不大,却也不小,我们从城西搬到城北,又从城北搬到了城南。好不容易,我长大成人,到了能考取功名的年纪了,但我却不幸被人知晓了我乃是你的儿子,以致于连书院都去不了了。我为何会这般倒霉做了你的儿子?我上辈子定是罪孽深重。”
付将军欲要辩解自己并非故意抛弃幼子妻子,欲要辩解自己之所以没有留下财物是因为自己当时不过普通的士兵,实在是捉襟见肘,欲要辩解自己从来都舍不得让他们母子俩受苦,更见不得他们母子俩的性命受到威胁……
但辩解又有何意义?
决定既是他做下的,事情既已发生,便无可更改了。
末了,他只是不断地道:“对不住……”
付怀远却没有再理会他,为免吵醒母亲与祖父母,他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门。
付怀远一走,外头便只余下了云奏、叶长遥以及付将军三人。
付将军又在原地立了一会儿,便回了丰将军府去。
他一躺回床榻,便将身体的掌控权还给了丰将军。
丰将军随即毕恭毕敬地问藏于体内的付将军:“将军可去看望过令公子与令夫人了?”
——他之前已将付怀远及其母亲的住处告知于将军了。
付将军不答,假装自己已然沉睡过去了。
丰将军明白付将军应当已去过了,但结果明显不如人意。
他便道:“让末将在汝临城百姓面前为将军平反可好?将军本就是为了国家才做出了取舍的,反是末将不识大局,只想着要救亲人,使得我军损伤惨重。”
付将军忍不住开口道:“你为我平反有何用?倘若你的亲人死了,你会因为你的亲人是死于大局而原谅做出取舍之人么?谁人会愿意被舍弃?”
丰将军喟叹一声:“那末将便没有甚么能为将军做的了么?”
“你救回了我的魂魄,并让我的魂魄暂时寄居在你体内,对我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必再做更多。”丰将军言罢,又道,“因为我的缘故,你的身体越来越不济了,你还是早些睡罢。”
那厢,云奏与叶长遥亦已回到客栈了。
云奏在床榻上翻来覆去,颇为后悔,他适才所为究竟是否做错了?
或许于付将军而言,能立于门口,已足够了。
而于付怀远所言,显然还是不知晓为好。
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将近一个时辰,他才勉强睡了过去。
待得天明,他的房门被叩响了,他猝然被惊醒,去开了门后,一见叶长遥,他便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云奏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叶长遥却一下子领会了:“你或许做错了,或许没有做错,但我认为无论是付将军,亦或是付公子都须得向前看。”
定风波·其十
向前看……
付将军与付怀远确实被过去困住了, 付将军是因为愧疚, 而付怀远则是因为怨恨。
俩人皆无法向前。
“多谢你安慰我。”云奏望住了叶长遥,叶长遥却是道:“我并不是在安慰你, 我仅仅是在对你说我对于此事的看法。”
云奏坚持道:“无论如何,我被你所言安慰了, 自当向你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