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东西都准备好了,您看看可还要添些什么”管事模样的下人迎上前。
涂丹停下脚步,长睫微颤,“不用了。”他看了那十几个奴仆一眼,轻轻开口,“你让他们都回去吧,此去普寒寺请愿,人多反而失了清净。”
管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涂丹一眼,“回二公子的话,这是侯爷吩咐的。侯爷说二公子体弱,路上又颠簸,怕没人伺候二公子。”
涂丹正要说话,一道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马车后方传来,“涂公子有我们照顾。”
伴随着马蹄声,一抹清清冷冷的身影落在树影斑驳的院墙上。有人拂开花枝枯叶,自巷角深处走了出来。
日光花影相浮动。
涂丹抬眸看去,撞见一双冷冽的眼。来人不似寻常的巡俭使那般着朱色官服,也没有在腰间佩上长剑,他眼尾狭长,容色清俊,只着冷色调的乌衣,衣摆袖角干干净净,偏又披了件雪白的外衫。
黑白分明,惊心动魄。
“涂公子,时候不早了,斐大人已在城门等候多时。”他音色没有一点起伏,从头到尾也只看了涂丹一眼。
涂丹看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巡俭使,个个身量颀长容色沉冷,其中一位还牵着辆马车。
“二公子,这、这”
涂丹心底一叹,“如实回禀父亲便是。”
管事还想再说什么,那边披着雪白外衫的巡俭使走了过来。涂丹见过不少北司的巡俭使,不论官职大小,皆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斐夙是,面前的这几个巡俭使也是。
“属下季泉,奉命来接涂丹公子。”
日光淡淡,霞光收拢。
马车穿过大街小巷,缓缓驶向城门。临近酉时,城门口人头攒动,农户小贩挑着箩筐,等着列队出城。
角楼上的士兵十步一站,来回巡检的差役中时不时看见朱色的衣摆。
涂丹将掀着窗帘的手放下,思及巡俭司,心乱如麻。
“公子,前面还排着许多人,您饿不饿奴婢去给您买些酥点来”秋月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
涂丹长睫轻垂,“不必了,看这天色,城门很快就要关闭,若是错过了酉时,便要多等一日了。”
马车前室一侧,季泉抱着剑,垂眸倚在车壁上。他脸上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情,听到涂丹与秋月的对话,只掀了掀眼帘。他的瞳色极浅,里面同样什么没有。
柔风拂开流苏车帘一角,涂丹看见他的外衣长袖,纤尘不染,黑白分明,服服帖帖的自手腕膝上垂了下来。
衣摆随风而动,偏他沉默的像块木雕一样,只支起一条腿抱剑,旁的花叶人声,全不在他心底眼中。
车室里铺着柔软的毛毯,涂丹靠在枕垫上,脸色隐隐发白。华元侯府离城门还是有些距离,马车一路走来,虽并不颠簸,却仍是让人倍感不适。
他乌黑的长发沿着云衣长袖垂落,有些散漫的铺在四周。涂丹撑着身体,五指抚在心口,难受的喘息着。
外面的秋月听见了,忙开口,“公子您怎么了可是旧疾又发作了”
涂丹假意咳嗽了几声,有气无力道,“只是有些累了,不碍事。”
天色渐暗,城门口列队出城的百姓越来越少,车夫“驾”了一声,挥起马鞭,将马车缓缓向城门口驶去。
守在城门的几个差役见了,正要过来例行盘问几句,谁知看见马车前室的季泉,脚步硬生生停了下来。
“是北司的人”一年轻差役压低声音问道。
走在他身侧的差役表情变来变去,低声开口,“是都俭事正使,事情麻烦了。”
同行的几人心头狂跳,却又不敢假装没看见转身离去,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属下参见都俭事大人”
“属下参见都俭事大人”
季泉没有动静,仍是抱着剑倚着车壁坐。他神色淡极了,比天上的流云还要叫人捉摸不透。
周围的行人注意到这一幕,都看了过来。季泉蹙了蹙眉,声音沙哑低沉,“去做你们该做的事。”他的嗓子似乎受过什么难以治愈的伤。
差役们头皮发麻,直到马车的背影消失在城门口,方松了口气。
霞光似染上点点金色,透过城墙角楼洒在马车上,徒留一片余温。
梧桐官道,行人三三两两。
出城门一段距离后,一路默不作声的车夫将马车驾到官道旁的林间小路上,车轮碾压枯叶的声音十分清晰,就连有些疲倦的秋月都感到了些许不对劲。
马车在疾行前进,停在一桃林湖岸。
车夫跳下马车,毕恭毕敬开口,“涂公子,有人要见您,还请您先行下车。”
车室里没有动静,秋月神情慌张,几乎要被吓哭,“你们是什么人带我们到这里要做什么”
季泉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衫,慢条斯理的开口,“下车。”他声音里的冷意不容忽视。
第29章 世子(十三)
车夫走过来,“你就不要在这里妨碍有情人相聚了。”他一把攥住秋月的手腕,猛地一拉,“跟我去个地方。”
枝叶交错的梧桐树影下,秋月看见他在斗笠下的那张脸,年轻俊秀,眉目极浅。这翩翩少年穿着灰色长袍,虽一副笑嘻嘻的模样,眼底却闪着凶光。
“公子”她的声音又慌又怕。
这凶恶少年力气大得很,也没有丝毫怜香惜玉的念头,秋月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攥得发疼,惊慌之下,险些哭出声来。
“哭什么快跟我走。”少年将披在身上的灰色长袍扯开,露出里面的朱衣,又抬手取下斗笠,嫌弃的随手一扔。他一手摁着腰间的长剑,一边将秋月往下扯。
秋月紧紧地攀着车沿,生怕自己一下去就没命了。
轻风拂起车帘,又卷起无数落叶,“哗啦”作响的枝叶声中,似有人轻轻叹息。
“慢着。”伴随着云衣长袖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从车室传出。
少年动作一顿,将吓得脸色发白的秋月手腕松开,“你这婢女,好生胆小。”
“黎苏。”季泉略显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警告。
黎苏笑嘻嘻,“我就是见她胆子太小了,想逗逗她。涂公子,您可别往心里去。”最后一句话他对着车室里的涂丹开口。
树影婆娑,点点日光自枝叶缝隙洒落。
车帘被轻轻挑开。
挑开车帘的那只手,柔软无力,如美玉无瑕,同那只手一同探出来的,还有层叠如流水的云衣长袖。
淡得几乎透明的衫袖垂在车上,车身微晃,涂丹拢着狐裘,自马车里慢慢走了出来。
浮光花影紫绿萝,梧桐树下光影交错。
“扶我下去。”他抬眸看了眼秋月,而后将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了几声。
他的唇色极淡,虽没有来江陵前那般毫无血色,却依旧透着病态般的苍白。
季泉倚着车壁闭目养神,涂丹的身影被日光一晃,有点点碎光自他云衣长袖上投了过来,他猛地睁开眼,眼底冷冽的光一闪而过。
“前面湖岸,他在等你。”
涂丹下车的脚步一顿,也没问季泉是谁在等他。他抿了抿嘴,拍了拍秋月扶着他的手,“你在这里,不必跟着。”
“公子您要去哪里”秋月心底发慌,抬脚就要跟上去。
“你这婢女,都叫你别跟着了。”黎苏伸手一拦,冷着脸开口,“人家会情郎你也要跟,要不要脸。”
霞色愈发浓了,远处重叠的山影已有了点点漆黑的颜色。梧桐叶落,枝影交错。
涂丹踩着一地枯叶,沿着林间小道往前走。道路两旁树木葱茏,犹带夏意,他走到路的尽头,看见波光粼粼的一池清水。
青苔石块,莲叶满池。湖水本是清澈透明的琥珀色,因栽满莲叶,故而变得波光潋滟起来。
垂柳旁水榭,依水而建。
湖光掠影中,有人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他转过身,向涂丹远远的伸出手。
“过来。”
不远处的梧桐树上,几抹身影从树枝头悄然落地。南司的巡俭使们身手利落,从高如朱门城墙的枝头一跃而下,显得十分从容淡定。
“这涂公子,果真生了一副好相貌。”几人藏身于植被绿萝中,有人压低声音开口。
“难怪副使大人”其中一位年纪较小的巡俭使倚着树背,心照不宣的使了个眼色,“换了我,也想摁着亲。”
“小心这话让副使大人听见,罚你没日没夜的巡城。”
“我这说的可是实话。你说那华元侯,口腹蜜剑笑里藏刀,怎的生出涂丹公子这般霁月清风的儿子来”
“就你小子多话。”领头的巡俭使蹙着眉头,“去看看有没有人追来。”
年纪较小的巡俭使还想说点什么,被几人一瞪,提着剑往官道方向的梧桐树一跃而去。
枝头在重力下抖落许多落叶,一抹身姿极其灵巧的身影落到枝叶葱茏的树干上,伸手掀开遮挡日光的几片绿叶。
视线中,官道上沙尘滚动,却是一队身着黑衣劲服脚蹬黑色长靴的年轻男人策马而来。这一行人面色极沉极冷,手里扬着的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惊起一阵马的嘶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