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是谁来了”大太太将涂丹唤过来,“前几日您还一直念着,说丹儿回了也没人跟您说一声,是媳妇的错,想着丹儿旧疾复发需要静养,您又身体不适,怕传了病气,这才没让他过来跟您请安。”
涂丹红着眼眶上前请安,“祖母,丹儿不孝,让您忧心了。”
老太君原本混浊的眼瞬间清明起来,一双苍老的手微颤颤抬起,“丹儿我的丹儿”
“祖母”涂丹扑过去,声音哽咽。
在柴桑的十多年,除了涂元庆外,也就只有老太君闵氏来看他了。只是人老多病,柴桑又远,老太君渐渐力不从心,别说去柴桑看他,连府中大权都给大太太叶氏揽了过去。
“好丹儿,祖母又见着你了。”
自那日涂丹去见了老太君闵氏,不知是老人心中欢喜还是回光返照,身体却是逐渐的好了起来,这几日连床都能下了。
涂丹在婢女的伺候下喝完药,又一日去东院给大太太请安。
立夏的天气炎热,日光猎猎,几束光影穿过微微卷起的竹帘,落在光滑照人的游廊地板上。帘影微晃,落在涂丹的衣摆上,有些斑驳陆离。
涂丹生来畏寒,即便身处日光下,也如深秋寒冬一般。
紫藤花影,游廊花架。
大太太坐在圆桌旁,正同屋里的几个婢女温声说话,“记得拿些谢礼登门,免教左邻右舍说我们候府不知礼数。”
婢女毕恭毕敬,“是。”
涂丹掀开珠帘走进去,似没有看见婢女中的春花秋月,“儿子给母亲请安。”
“丹儿来了快快过来,桌上这些药材,都是巡俭司的斐大人送来的。”
斐大人涂丹一愣。
云絮点点,霞光淡淡。
立夏方过不久,又即将迎来深秋。
木槿花开,紫薇花伴,金色的桂花随风纷落,像四月缠绵的雨。
金桂的香气扑鼻,涂丹站在街角桂花树下,任由点点细花落在他乌发云衣上。秋月打着伞,替他遮挡些许金色,像个沉默的奴仆一般站在他身后。
涂丹又一次来到了巡俭司衙门口,跟上次一样,也是来向救命恩人致谢。只是他这次什么也没带,只臂上搭了件朱色的衣裳。朱衣上绣着金线,纹路精致贵气,跟它的主人一样透着琢磨不透的冷意。
身后街道黛瓦白墙,人头攒动。
秋月紧张道,“公子,说不定斐大人不在里头。”
他们主仆站在街角,等了斐夙许久。
涂丹紧了紧臂上的朱衣,没有说话。他从大太太那里听说了斐夙的许多事,件件桩桩,叫人不知所措。
冷血,狠辣,工于心计,没有哪怕一个好词,这是江陵城人眼中的斐夙。涂丹捏着朱衣袖角,心乱如麻。
霞色映在朱门上,几点光影斑驳在地。
斐夙握着剑,自朱色扇门中走出来。他神色冷冷淡淡,依旧是朱衣如血,鹤摆如雪。
随从拥着他,面色跟他一般沉冷。
街角里的秋月看见了,忙开口,“斐大人”
斐夙看过去。
纷落的金色桂花下,紫薇花旁,涂丹站在那里。
形若朝霞月华,颜若花树堆雪。
斐夙握着剑的手一顿,示意手下先行离开,自己向街角走去。
时临暮色,那随风纷落的金色桂花落在点点光影里,鹤摆走过,卷起一地花色。
涂丹看着他,长睫微颤,“见过指挥使大人。”他的声音比以往多了些许力气。
秋月也赶忙行礼。
斐夙没有说话,冷冷淡淡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情绪,他的视线落在涂丹臂上搭着的朱衣身上。
涂丹心头有些无措,“那夜多谢大人。”他将朱衣递过去,“这衣裳我已洗干净了”
斐夙目光幽深起来,搭在剑柄上的手指也微不可查的摩挲了几下,“你洗的”
这声音不像以往那般冷冽,反而多了一些什么,涂丹没有察觉到,抿着唇点头。
斐夙看着他,“我送去的药材可用了”
涂丹正是因此而来,“涂丹受之有愧。”心乱之下,他心底微叹。
本想找恩人当面致谢,哪想恩人一再施恩。思及斐夙的身份,涂丹实在无法安心收下。
斐夙从秋月手中接过描梅绘竹的油纸伞,只道了句,“我自愿送的。”
涂丹便无话可说了。两人漫步在金桂下,任由霞色打量。
前方街头人来人往,斐夙身上的朱衣鹤摆实在显眼,不免有人指指点点。
涂丹第一次跟人散步,“可有扰到大人公事”
“今日是南司巡街。”斐夙道。
涂丹不懂。
斐夙停下脚步,撑着伞替他拂掉肩上的金色桂花瓣,“我今日清闲的很。”
第26章 世子(十)
金桂的香味愈飘愈远,远方重叠的山影将落日遮住,云层中银钩初露,洒下淡淡的月色。
客栈酒肆里早已挂上灯笼,橘红色的灯光明亮,落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在地上映出交错的身影。
斐夙提着灯,同涂丹走在街上,“可冷”
涂丹摇头,“不冷,只是有些凉。”
斐夙停下脚步,将搭在臂上的朱衣给他披上,“廖大夫医术精湛,你可多请他复诊几次。”
朱衣上的金线泛着光,涂丹愣愣的看着,越来越不明白斐夙动作中的含义。
两人往护城河走去,那里悬挂着许多大红灯笼,几乎将河流映成了火红色。
杨柳垂岸,岸上灯火辉煌。
斐夙挤开人群,站到木桥上,他向涂丹伸出手,“可有乘过画船”
涂丹犹豫了一下,将纤白无力的手指搭了上去,“未曾见过,倒是在柴桑坐过几次竹筏。”
柴桑那样小的地方,别说是江河了,就是溪流都少得可怜。
河水荡起涟漪,夜色中,几点火光若隐若现。
画船缓缓驶来,停靠在岸。
涂丹长睫轻垂,看见灯火中斐夙如雪的衣摆。对方容色冷淡,提灯站在河边,明月风姿也不及他长袖轻摆。
深秋来临,天气愈发生凉。
梅园中秋色深深,落地枯叶随风卷起,又拂到了游廊透花窗旁。
“公子,多加件衣裳吧。”秋月将碳火燃起,拿了件青衫走到涂丹身旁。
涂丹倚在贵妃榻上看书,他身上披了件狐裘,愈发衬得他靡颜腻理。
“不冷,且放下吧。”涂丹头也不抬,将搭到肩上的青衫轻轻推开。
“这怎么行,您的病才大好,廖大夫说了,万不可再着凉了。”秋月急道。
涂丹心底微叹,将书放下,“父亲可回来了”
秋月拗不过主子,道,“侯爷正在前厅宴客。”
涂丹站起来,走到书架旁寻书,“你去准备准备,明日去普寒寺请愿。”
秋月一听便知道公子是要去为老太君祈福,道,“奴婢知道公子的孝心,只是外面天冷,公子您身体又不好,不如让奴婢去吧,佛祖不会怪罪您的。”
“哪有让你去替我请愿的道理。”外面的冷风沿着门缝吹进来,涂丹低低咳嗽了几声,“去将药端来吧。”
天色彻底暗沉下来。
梅园里灯火明亮。悬在游廊雕梁上的宫灯随风微晃,里面的火光便忽明忽暗起来。
不知从哪儿袭来一阵风,吹得书房几扇窗来回打在白墙上。
寒意随风而来,涂丹唇齿开始打颤。
他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走到窗边正要关紧窗户,一只手伸了进来,攥住涂丹的手腕。
“你要躲我到几时”来人声音冷冽。
涂丹还没反应过来,手腕一紧,整个人被腾空打横抱了起来。
冷风猎猎,朱色衣摆作响。
银月如钩,山影重叠。
冷风几吹,将游廊雕梁上的灯笼吹熄,只余一点清冷的月光。
秋月端着药走到书房,见房门紧闭,屋里烛光忽明忽暗,“公子,药端来了。”
屋里一时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涂丹有气无力的声音伴随着低咳传出,“端进来。”
秋月便推开门端了进去,“公子”
只见内室珠帘垂落,薄纱晃动,拔步床上的纱帐被人放了下来。
檀炉里碳火明灭。
一只纤白柔弱的手掀开纱帐,从里面探了出来,“放下吧,我一会儿再喝。”
“公子可是身体又不适了”秋月忙将药碗放到圆桌上,掀开珠帘就要向内室走去。
“无碍。”涂丹的声音似有些不稳,“只是忽然有些疲惫。夜深,你也下去休息吧。”
“公子”
“下去”涂丹加重了声音,他那只纤弱的手拽紧被褥,用力咳嗽起来。
秋月不敢违抗主子,急道,“奴婢这就下去,公子您一定要记得喝药。”
房门重新被关上。
隔着雕花窗往外看,走廊上红色的灯笼光有些昏暗。
拔步床垂纱帐。
涂丹起身将落地宫灯熄灭,一只有力的手臂自腰间围了过来,“为何熄灯”
他用力去扯身后人的手臂,“放手,你勒疼我了。”
银白发带顺着乌黑长发垂落,燕离自被褥中坐起,将下颚埋在涂丹肩窝,“躲了我一个多月,可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