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手中的衣物,香味愈发明显,连烈酒的味道都无法穿透。
甄未凉微微侧头,酒后的嗓音比起平日的温润,多了些许磁性:“阿维?”
阿维应了声是,走上前给甄未凉裹上大氅。双臂环绕之下,他第一次发现师父如此瘦削。
馨香与酒味混合萦绕在鼻尖。阿维低头,退开了两步。
甄未凉往后靠了靠,眯眼看月亮,也不说话。阿维不知道月亮有什么好看的,只低声道:“师父不要喝了……要不,徒儿去给您备几个下酒菜吧?”
甄未凉懒洋洋地摇了摇头:“不必。”
放在膝盖上的左手被他收了回来。他将其放到头上,发出轻叹。
很久很久以前的这个时候,他要是敢喝酒,他妈妈就敢把他头拧下来。
再后来,在最开始几个世界,他虽过得狼狈,但还算安定。继续往后,他孤身一人度过了漫长的年月,习惯了孤独,也习惯了漂泊。
成为法学家的那一辈子,他也是孤独了一辈子,但每天都很充实。被卷入那个莫名其妙的游戏,责任在肩,又有魏兄陪伴,倒算是段不错的岁月。
只是,每到除夕,甄未凉都会有点想家。
那个家有着水泥铺就的小院,鸡鸭在其上随意排泄再被冲刷干净。到季节便铺上大片的稻谷,黄澄澄的很是喜人。厕所在猪舍隔壁,至今没有装上抽水马桶,夏季蚊虫横飞。家旁垦了片田,专种自家吃的蔬菜,其他的田地则要走上几分钟。家里人勤快,种满了东西,但常年卖不出好价。
和现在的家有点像。
或者说,甄未凉就是按照记忆中的模样尽力还原的。
阿维静静地看着甄未凉的侧脸,不说话。许久,甄未凉才开口询问:“你来做什么?”
语气不复刚才的平和,多了些许难以察觉的不悦。
阿维当即跪在甄未凉身侧,深深地磕了一个头:“徒儿求师父赐教,徒儿究竟做错了什么。”
甄未凉目光清明,毫无醉意:“你当真不知?”
阿维暗暗咬牙:“徒儿愚钝。”
“那便愚钝着罢。”甄未凉将最后一口酒液倒进口中,随意擦拭了嘴边,站起了身。
阿维依然跪在原地。甄未凉慢悠悠地向山下走去,看也没看这个徒儿。
阿维头死死抵着地面,许久才站起身,表情恍惚。
回去后,甄未凉随意洗漱完毕就上床休息,一夜无梦。凌晨醒来,刚换好衣服出屋,便见两个伙计在那里窃窃私语。
“怎么了?”他微微挑眉。
二人又嘀咕了几句,其中一人斗胆道:“掌柜,阿维在门外跪了一夜了。”
甄未凉闻言微微皱眉,大步向外走去。但他并未在阿维身边停留,而是直接走了过去,径直上山练武。
十七和十九看着呆呆立在门外、表情带了委屈的阿维,躲在角落悄悄摇头叹息。
“你还委屈上了?”甄未凉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响起。两个伙计对视了一眼,十七咬牙上前,跪下抱拳道:“还请首领让阿维起来吧。天冷地凉,万一伤了膝盖,日后于武功进益也不利。”
十九也跟着跪下,抱拳不语。
甄未凉冷笑了一声:“怎么,一同跪地逼迫于我?阿维啊阿维,你果然是好算计,轻轻松松便置我于孤家寡人的境地。”
阿维的声音略带虚弱:“徒儿没有!”
伙计也忙道:“首领误会了,属下怎敢逼迫首领,只是阿维确实不该蒙受如此处罚。”
甄未凉问:“是我叫他跪的?”
“不是,只是首领……”
“你们乐意跪便跪吧,”甄未凉面无表情地向竹林走去,“是非不分,错入乱局。原来我御下如此失败。”
阿维低下头,任两个伙计怎么劝都不肯起来。
片刻后,练武结束的甄未凉下了山。见三人依然跪在原地,他嫌弃道:“大年初一跪成一片多晦气。起来干活。”
阿维起身时一个踉跄,被伙计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伙计正要找甄未凉给阿维看看腿,便见甄未凉走出门,点了两个伙计的名字,吩咐道:“随我前去加训。”
说罢看也不看双腿打颤的阿维,只随意一指他的方向:“你留下看店。”
阿维面色苍白地应道:“是,师父。”
——这是他和师父度过的第一个春节。
他们在春季相遇,师父意外救了他的命,并不太情愿地收下了这个徒弟。一起度过了大半年,他终于还是惹了师父厌弃。
他鼻子一酸,拒绝了伙计的搀扶,自己一瘸一拐地回了屋。
习武之人,哪有那么容易留下长期的伤,尤其他内力的特性还颇为特殊。这点,他和甄未凉一清二楚,两个伙计却一无所知。
运过几遍功,腿部的疼痛冰冷已经褪去。他下床去扫地,等待师父归来。
但他没想到,以往离开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五天的师父,这次一走十五天。
元宵节终于完全过去了。等了一天的阿维看着自己提前特地包好的元宵,将它们一个一个丢进了沸水中。
捞上来了不多不少四大碗。他拿起其中一个碗,捞起一个,面无表情地咬下去,眼眶一酸。
吃完了两大碗元宵,他已经撑到动弹不得。但他还是去端了第三碗。
液体滴落在渐渐干硬的元宵外皮上,很快隐没。
☆、他是小掌柜(七)
特训立竿见影。
两个伙计不再劝他了。
这正是甄未凉所要的。平时大家可以是兄弟,但在正事上,他要求绝对的服从。
如果手下不信任头儿处理这些事务的能力,他们还玩什么?直接解散各顾各的去吧。
这也是伙计越劝甄未凉越强硬的原因之一:先例不可开也。
也怪他平时太亲和,让手下有了蹬鼻子上眼的趋势。
至于阿维,他打算冷他一阵子。
用自残的方式博他同情?不好意思,甄未凉只会帮你来个痛快。
接受这个徒弟后,虽然嘴上不说,甄未凉待他确实是掏心掏肺的。可惜,阿维让他失望了。
至今不承认不坦白,更令他失望至极。
——当日那种情况下,魔教怎么可能单单留下阿维一个活口呢?
况且,阿维的武功不比平常暗卫差多少。
由于阿维内力特性,甄未凉本就怀疑他与魔教有关,因此一直不愿与他产生纠葛。但既然收了徒,自然也会好好教导。
他始终好奇,那天阿维、四个暗卫与魔教中人产生冲突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绝对不会如阿维所说,他被暗卫远远送走,听那边没动静了才跑回去。甄未凉疑心他与魔教达成了某种交易。
甚至于,那四个暗卫的死与他有关。
如果果真如此,这个人就不能留了。
念在师徒一场,甄未凉到底没忍心把他送去审讯,而是给他坦白的机会。但继续这样下去,甄未凉不会再等了。
从一开始这个人身世就有疑点。修炼这等内力的多为魔教之人,而阿维绝对是自幼习武。虽有教外之人修习相关内力,但属于少数。
尽管看之前的调查,他是幼年与家人失散,但不排除他那时就已经开始习武的可能。即便是暗卫,也很少修习此等内力。
而甄未凉与魔教之间,可谓血海深仇——甄未凉单方面地杀了他们不少人。
“酒葫屠夫”彭旭、“雁过亦绝”兼右护法宴行绝、“素手弦魔”华婉娘,单这三个就足以让武林震动。
也是这三个人,让“飘摇逸士”甄未凉声名远扬。
而就在年前,一人一扇杀上魔教的惊人之举,更是令整个江湖为之震动。
所有人都说,等这任武林盟主卸任,接任的必然是这位年轻英才。
甄未凉对此表示,你看我像是能忍受这种工作的吗?
话是这么说,万一皇帝命他接任,他还真就必须得去。
本想元宵节回客栈,不想一大早,暗卫传来消息:皇帝皇后思念女儿,召甄未凉秘密入宫。
甄未凉面无表情非常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地换上了宫装,在宫内外的配合下进了宫。
皇后一见他,第一反应就是上上下下看了他无数眼,确认儿子确实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赶紧叫下人送他喜欢的点心茶水上来。皇帝来得略晚,进屋便夸女儿武功高超,连连感慨。
甄未凉估计,皇帝一开始是想让自己靠这张脸去□□如今的武林盟主及其他重要人物的。不想“公主”武功高超、心思缜密,以一人之力扬名立万,自然没有了勾结的必要。
只是……
“我们的小凉儿也不小了,如今混迹江湖,若是耽误了终身大事,可怎生是好。”
皇后脸色一僵。
甄未凉果断跪下:“回父皇,凉儿流落在外多年,唯一心愿便是父母无忧。然,江湖不定,百姓何以安?百姓不安,国何以定?国既不定,怎求父皇母后无忧?凉儿既得父皇信任,暂领皇家暗卫,自是以国为先。江湖不定,儿臣何以家为?”
“好!好!”皇帝微怔过后大笑,亲自将甄未凉扶起,“不愧是朕的好女儿。有乃兄攻文治、安天下,有汝攻武治、定天下,天下何愁不安不定?皇后,你真是给朕生了一对好儿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