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埋在尸堆雪地里的半死人到时川季家小公子,季凉的人生扭转仅在二公子的一念间,有时候往往只是一瞬,便可注定彼此的一生。
也只有二公子晓得,这一切绝非巧合,早就写好了,只有那个凉字,是他一时兴起胡说的,区区名字,不至于改了对方命数。
过了十五,二公子便迫不及待的要上路了,说是想在惊蛰前游历到江南梅城,旧年约了几位好友,在梅城盐湖听雨赏花,喝惊蛰酒。
在西北地的时川,是没有春天的。
离开那日落了大雪,纷纷扬扬摧枯拉朽的暴烈,二公子同家里人喝酒饯行,季凉胃口比平日差了许多,沉着一张脸埋头闷闷吃饭不夹菜,二公子瞧在眼里只当没看到。
季桐倒是一副心知肚明的口吻:“凉儿舍不得他小舅舅了。”
二公子笑笑没接茬,继续喝酒聊天诉离别。
他与阿成在众人的簇拥下出了肃城,行于白茫茫的天地间,终于松了一口气,阿成问他为何不去争家主之位,他只兴趣了了的撇了撇嘴:“姐姐那样喜欢姐夫,姐夫又看重家主之位,我本身不喜欢这些,何苦损人不利己呢?”
“可家主他为人实在有些……”
“姐夫他虽性子阴狠些,但为人周到圆滑,做家主比我适合得多,且一切有姐姐辅佐,你在瞎操心什么。”
阿成翻了个白眼,二公子淡笑道:“事事都有其自定的因果,挂碍太多头发掉得快,别瞎操心了。”
阿成压下心中的不甘,闭了嘴不再多言,两人行了一阵,蓦然发现雪地里有一团小小的影儿,远远看去似伫立于雪地中的雪狐。
走近一瞧,是个孩童,再看,除了季凉还有谁?
“怎么,专程来送我的?”
季凉嘴唇动了动,一张脸冻得发紫又憋得发红,最终,他抬起漆黑的眸子,那双眼睛已渐渐显出狭长的轮廓。
“小舅舅,我想随你去。”
二公子怔了怔,周遭安静得能听到雪絮落地的声音,末了,他揉了揉这终于开口说话的外甥的脑袋:“乖,回去罢,在肃城好好陪姐姐,今年中秋我回来看你。”
他这样一个淡泊自在的人,怎会让一个萍水相逢的孩子牵制住呢?即使知晓这孩子身份不寻常。
身在故事外之人,自有活法。
“再见时,你要努力长高一些呀。”
第23章 蓝花
之后的每年,二公子都只回来两趟,中秋与过年。
即使待在季宅里,也极少过问家中事务,只没边没际的与姐姐聊些在外见闻琐事,大多数时候与季凉混在一处,这小崽子长大了,依旧是冷淡自持的性子,一双狭长的眸子比古井更深沉莫测。
季桐说,季凉这孩子,也只有在小舅舅面前稍微肯撒娇任性一下。
二公子每年都从外带回来许多稀奇古怪的事物,吃的穿的玩的,甚至一些品种奇特的阴灵鬼怪……
将纨绔子弟风流肆意的脾性做到了极致。
不过,在季凉每年收到的压岁钱里,小舅舅封的是最丰厚的。
每当季桐调侃季凉这孩子养不熟,只对小舅舅露出笑脸时,二公子没个正形的调侃:“因为我压岁钱给的够,哄他欢喜了。”
阿成啧了啧:“二公子这张脸,在外下馆子上勾栏,都用不着给钱,有的是人倒贴。”
季桐吊起了眉毛:“你小子去逛勾栏?”
二公子摸了摸鼻子:“逛是逛过,可当真是正经逛。”
他去逛勾栏,无非是收些调皮的魑魅魍魉,二公子虽看似风流,可举止作息就跟老和尚一样,算得上无欲无求了。
阿成扬了下巴,继续调侃:“我看小公子是图色不图财的。”
二公子忍无可忍敲了敲阿成的脑门:“平日你与我没分寸便罢了,这话是能在小孩子面前说的么?”
阿成诧异的看了眼比他还高的季凉:“小……孩子?”
每年为二公子饯行,季凉都要装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问一句话:“小舅舅什么时候带我去游历?”
“等你再长大些。”二公子每次都以年龄为敷衍,季凉也就乖乖不言语了。
如此过了五六年,季家宗主命中无子女,试了千百种偏方术法仍毫无动静,有传言,将来家主之位还是要落在季二公子身上,也有人反驳,季家那捡来的小公子季凉,也是天纵之资,十三岁时已初露锋芒,时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季二公子生性淡泊无争,季小公子名不正言不顺,家主传人扑朔迷离。
二公子只当笑话听,对季凉调侃道:“凉儿,在众人眼里,你我怕是要有一场血战的。”
季凉狭长的眸子隐着笑意,片刻敛了眉:“小舅舅不舍得打我。”
二公子怔了怔,笑着摇头:“谁教你说的俏皮话。”
“那还不是和他那不正经的小舅舅学的?”阿成在一旁说风凉话,中秋月明,桂香幽幽,一切看似平静又圆满。
可自那之后,二公子连中秋都不回来过了,也不愿结道侣安定下来,季宅上下明里不说却心知肚明,这二公子还是在避嫌,若连他也没子嗣,姐夫便不会忌惮了。
况且他对血缘传承这种东西,从不放在眼里。这些说辞,都是旁人揣测的,二公子自有打算。
又过了四年,季桐魂飞魄散的消息隔了七日,才传到二公子耳中,他无惊无疑一派冷静,不眠不休从南境连夜御剑抵达肃城,彼时初春三月时川黄沙漫天,季宅上下一片春光一片白。
季桐是二公子最后的血亲,从此他对时川真是了无牵挂了,姐姐给他托梦,说自己的结局,是求仁得仁,她是为夫君而死的。
她还嘱咐说,宗主性子急躁暴戾,季凉的沉稳内敛刚好与其互补,他能替代自己的位置。
唱戏的人会入戏,二公子闲来无事也会琢磨,姐姐托梦,除了挂念安抚自己外,是不是也有一层让他不要争抢的意思?人死灯灭,揣测这些也没多大的意义了。
家主与他谈了一夜,季家上下人心惶惶,发完丧,二公子破天荒的没走,在时川一住就住了小半年。
这半年他深居简出,只日日与季凉混在一起,几乎已经到了同吃同住同修行的地步,只有阿成知道他留下的原因,是季凉手腕上深深浅浅的鬼印与背上密密麻麻的鬼藤鞭痕。
“凉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季凉抿了抿唇,敛眸淡声道:“小舅舅心疼我?”
二公子知他打马虎眼,叹了口气也轻笑:“你是我捡回来的,除了我谁还心疼你。”
季凉跟着淡笑:“那就足够了。”
沉默一瞬,二公子终于开口,依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凉儿,你可愿跟着我?”
这句话说得极轻极轻,于彼此而言却是压在心口的巨石,二公子给出的这个选择,是违背了姐姐的遗愿,也是违了他的使命与既有的“规则”。
又是漫长的沉默,季凉笃定道:“好……但……”
但现在不是时候。
二公子心中清明,他的凉儿是要遵从养母遗愿,辅佐宗主。似早有所料,他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却也松了口气,宿命已为彼此做了选择。
“那我等你处理完这些破事儿,就带你四处去走走,岭南的荔枝江南的枇杷,多是你没吃过的。”
“小舅舅,其实你无须担心我。”
“担心你?我可没这个闲心。”
“小舅舅这次什么时候走?”
“怎的,嫌我待在家里烦你?”
“那一直烦下去好了。”
二公子笑,突然想到什么,笑问道:“凉儿,你可见过决蓝花?”
狭长的眸子眨了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没见过活的。”
二公子面上的笑加深了:“正好,前几日赶回来时,我看到有一处的决蓝花开得正好。”
他口中那处地方,正是当年血战的越良谷,决蓝花生而不祥,只在怨念浸染之处生根发芽,积怨越深,花开得越美,像越良谷这种曾怨念深厚但又被净化过,只存着逝者残念之地,开出的花丰饶妖冶。
时隔多年再度置身越良谷,季凉面上平静无波。
没人猜得透二公子的心思,他唯一的血亲离开了,面上却没深刻的悲哀,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温雅,于事事款款待之又不沉溺其中,仿佛只是一介过客。
他捎了从南境带来的明日愁,盘腿坐在决蓝花堆里,揭开酒坛封泥就大口大口喝了起来,一旁的季凉伸手过去取酒坛子,被他小舅舅拍掉了手。
“你还小,喝什么酒。”
“小舅舅,我今年十七了。”
“嗯?当真?”
“……千真万确。”
“那允许你喝一些,可别醉了,到时候我可懒得伺候你。”
季凉游刃有余一笑,应承道:“我有数的。”
于是舅甥两就着一坛酒,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季凉说到做到,喝了半坛子仍面不改色,而二公子原本瓷白的脸如今已有了层薄粉色,连眼尾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红,睡凤眸水光潋潋,似下一刻就能凝雾成水滴出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