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到他们,秦觞溯本来未勾的唇角一下子就平了,脸色也比之前黑了一分。
“雨湖先生!”钱鸢儿拉着程长安直接扑到雁十三怀里,另一只手扯着雁十三的衣带,欢欢喜喜的将她与程长安手中的东西拿给雁十三看,“好看吗?这是我和长安猜灯谜得来的燕子花灯哦!是一对儿哦!”
“好看。”雁十三怜爱的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问道:“今日玩的可尽兴?”
“嗯!”俩孩子一个开朗一个含羞,皆是红光满面汗涔涔的样子。一看就知道玩的有多开心。
“先生。”梁修竹捧着一盏鲤鱼花灯走了过来。
“修竹。今日可高兴?”雁十三接过梁修竹手里一部分东西,撇了一眼梁修竹腰间挂着的绣着梅花的锦囊,笑着调侃:“应是高兴的人。不然这香囊从何而来?”
“先生!这香囊,这香囊是,是一个姓林的姑娘送的。”梁修竹红着脸解释:“是,是那姑娘硬塞给修竹的!还让学生不许丢了,便戴着了。”
雁十三笑而不语,拍了拍梁修竹的肩,笑的深沉。
他道:“走吧。我们一齐去放花灯。”
经过那个双腿残疾的人时,雁十三忍不住倾下身子,放了一些钱在那游动的木盆里,无腿的男人停了下来,程长安突然拉着雁十三的衣袖,道:“先生,这没有脚的伯伯笑了,在跟你说谢谢!”
雁十三这时才发现程长安站着的身高正与无腿的人一般高,想来应是看见他的表情了。无腿的男人听见程长安的话,抬起头来看他。
雁十三才看清他的脸,方方短短的国字脸,皮肤粗糙黑浊,被风霜淹渍,厚而又僵硬,许是好久没有笑过的。
他的眼神和雁十三的眼神接触到了一起,雁十三也看见了这双一直在夜色中被掩藏的眼睛,里面透射出一种祥和而温暖的光芒,如一盏微弱却坚定的油灯,在这个冷漠黑暗的世界固执的亮着。也仿佛是在对雁十三道谢。
而看到那男人的梁修竹,也找出了身上所有的铜板,毫不犹豫的放入了这个男人的木盆里,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和可怜,而是蹲下身子,与雁十三一样,平等的将身上的银钱以一种敬重而虔诚的样子交予了对方。
雁十三毫不意外梁修竹会这样做的原因,梁修竹的祖父是一位佛教信徒,梁修竹从小跟着他爷爷耳濡目染,倒是与原主一样,有了那可笑的悲天悯人之心。
不知道是原主遗留的感情作祟还是别的什么,在那一刻,雁十三仿佛体会到了那个人的心情。
这种是悲痛与温柔交错的酸楚。是让人悲伤到了极点的难过。
看到雁十三与梁修竹的动作,钱鸢儿紧紧的揪着自己的钱袋,仿佛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便闭着眼睛,颤着手臂将自己的小钱袋放进了男人的木盆里。
“送……送你了!”钱鸢儿放下钱袋便拉着程长安躲在了雁十三身后,她不是舍不得那些钱,她是害怕这个乞讨的男人。
因为这个男人穿着邋遢又破烂,还没有双腿,整个人藏在木盆里面,戴着破斗笠,黑而丑。
程长安没有钱,他便挣开钱鸢儿的手,怯生生的来到男人的面前,慢慢的伸出小手,抱了男人一下,“中秋节安康。”
程长安给了他一个拥抱和一句祝福语。
秦觞溯无动于衷,他抱胸站立于雁十三身后,也没看那个男人,他觉得他们有些太天真了。要知道像这个男人一样的人在这个镇子上可有不少,他们一个教书先生,一个耕读世家的小姐,几个学生,又能帮到几个?
然后他的铝盆又响了起来,向街的那头响过去,我的胸腔就随他顿挫顿浮的身影而摇晃起来。
男人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溢出了晶莹的泪水,他激动的对雁十三一行人笔画着什么,却因为发不出声而捂脸痛哭。
程长安和梁修竹连忙安慰他,而雁十三呆立在街边,想着,或许在某一个层次上,世间大部分的人都是无脚的人。
原主学过的佛法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不管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当见到了令自己同情的人而布施于他们之时,也等于在同情自己。
同情自己生在这苦痛的人间,同情所以不能离苦的众生。
倘若布施能使众生得一丝喜悦温暖之情,这布施不论多少就有了动人的质地,因为众生之喜就是自个之喜。
所以佛教里把布施、供养称为——“随喜”。
随喜,有一种非凡之美,不是同情、不是悲悯,而是因众生喜而喜。就好像在连绵冗长的阴雨之间忽而见了一道绚烂的彩虹诞生,不知那些在阴雨中看到彩虹的人是否会有随喜的心情。
因为知道有彩虹,所以在布施时应怀着感恩,不应稍有轻慢。
雁十三想起了经典上记载的那位伟大而庄严的维摩诘居士。
在一个动人的聚会里,有人供养了他一些精美无比的璎珞,他亲自将璎珞分成两份,一份用来供养佛祖,而另一份却布施给了聚会里最卑下的乞者。
有人提出疑惑,维摩诘居士用一种威仪无匹的声音说:
“若施主等心施一最下乞人,犹如如来福田之相,无所分别,等于大悲,不求果报,是则名曰具足法施。”
维摩诘居士甚至警策人们说,那些人们身旁一切来乞求的人,都是住于不可思议解脱菩萨境界的菩萨来示现的,他们是来考验人的悲心与菩提心,让人从世俗的沦落中超□□。
若只因乞求而布施来植福德,那布施的人也只是乞求的人,若看乞者也是菩萨,布施而怀恩,便能使自己走出迷失的津渡。
他走了,木盆的咚咚响从这里慢慢响到了街那边。
雁十三牵着程长安的手,突然开口嘱咐他们道:“觞溯,修竹,长安,你们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
秦觞溯嗤笑,他以为雁十三也会像那些供了读书人的家里人一样说——‘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就要成为这样的人’等等之类的话来让他们认真读书。
却未曾想雁十三是这样说的——
“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施展才华,成为人上人。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然后让这些人以后也可以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能吃饱穿暖。”
与秦觞溯以前听的完全不一样。
他让他们好好读书,不是为了让他面上有光,也不图他们能给他带来什么,他就如同一开始对他说的那样,只是希望不浪费他们的天赋。
只是希望他们能成为人上人,然后造福百姓,让这些可怜的乞讨者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
程长安懵懵懂懂的点点头,他年纪小,他读书出来就是想着成才,考个名头回来光宗耀祖,让娘亲过上好日子。但雁十三是他的夫子,是绝不会欺骗他的。所以,他虽不能懂雁十三这话的深层含义,但也将这番话牢牢记在了心里。
这也是在多年后,有了“御史大夫程长安两袖清风”的美谈流传千古。
而梁修竹也将这话记下了,他经历的比程长安多,他自然是明白雁十三是希望日后的他们不贪污受贿,不鱼肉百姓,成为一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这是原主对他们的期盼,也是雁十三对他们的期盼。
第64章 第六十章:一川修竹雪霜寒(6)
一行人齐齐来到河边,灯火通明,不少的年轻公子与小姐携手一齐来这里放花灯。当然除了这些小情侣外,也有一家子一起来许愿的。
雁十三看着手里的花灯,又看了眼钱鸢儿这几个捂着写愿望不让看的样子,摇头笑了笑,拿起摊主赠予的柳炭笔,行云流水般写下了一行字在花灯上。
其实是可以不用写的,只是这群小孩却觉得只有像在寺院的那棵灵验的祈愿树一样,写一个愿望的布条挂在树上,这样愿望才能实现。
所以,他们把愿望写在了花灯的灯身上,毫不顾及被他们弄的丑了的花灯。
雁十三是第一个放花灯的,燃着点点火星的花灯顺着河水与其他来许愿的人们的花灯,带着众生美好的祈愿缓缓向前流去。
梁修竹是第二个,秦觞溯是第三个,程长安和钱鸢儿是拉着手一起放的。
“雨湖先生,你许的是什么愿啊?”钱鸢儿歪着头,问雁十三,而其他人也朝雁十三望了过来。
雁十三左手食指抵唇,眨了眨眼,笑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哦!”
秦觞溯望了雁十三一眼,他离雁十三最近,也依稀看到了雁十三花灯上写的是什么。
他也说不准是不是在那一天,见了雁十三的玉般风姿,听了水般缠绵的声音,但那是在好久之前的事了等秦觞溯发现的时候,他的眼里已全是雁十三了。
秦觞溯看着离他近的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的雁十三,握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在意雁十三,等他回神的时候,他早已将雁十三的一举一动镌刻心中。
他们认识快半年了,只是却没什么亲近的机会。
雁十三是一名合格的夫子,他教导他们尽心尽力,对他也极有耐心,哪怕他闹事、逃课也不会对他太过严苛,更不会骂他“孺子不可教也”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