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了这么多,我哪里敢说你。”叶文清摇头轻叹,话里的无奈与遗憾都赠与清风,送往五湖四海。
“那师兄能不能多理理我?”封敛臣殷切地对上叶文清的目光,话语里蕴含着渴求与小心,像是讨要着主人垂怜却又不肯过多要求的宠物,“师兄若是不能释怀,那就今日同我说一句话,明日同我说两句。以此类推,每一天多说一句。”
“你当我是火.药桶不成?后劲那么大?”叶文清哭笑不得,长长吁了口气,身子微微前倾,把脸埋在封敛臣颈窝间,“师弟,谢谢你。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谢谢你。”
“不要。”封敛臣眼里涌起那如蒙大赦的喜悦,他伸出手紧紧抱住叶文清,眼圈泛湿,微微哽咽道,“师兄永远都不需要同我说谢谢,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师兄在我身边,便是对我莫大的恩赐了。”
空中偶尔飘过的云彩追随着那远去的美景,却是将那巍峨高山、潺潺流水以及那碧瓦飞甍、层楼叠榭给相邀而来。
那是燕然台。
是修真界人人翘首以望、引以为豪的仙门魁首。
如今却已经物是人非。
当叶文清落地之后,文玉恰好也从外面赶回来,一时之间,两拨人马打了个照面。
陆言一个箭步上前,上上下下将叶文清打量个遍,确认无恙后,立马一个熊扑,激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叶文清被陆言这一撞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刚好退到封敛臣怀里,不由得抬手在陆言脑袋上拍了拍,道:“你小子投怀送抱也不知道挑个好机会,当着我男人面这样,你不怕他把你削了?”
“不怕!”陆言十分硬气地回道,空出一只胳膊顺道把封敛臣也给抱,露出傻兮兮的笑,“两个一起抱就没事了。”
叶文清可懒得跟这傻子耗下去,毫不客气地按着他脑袋将人推开,掸了掸袖子,对文玉拱手道:“弟子不辱使命,将师弟们安然无恙地给带了回来。”
“做得不错。”文玉捋了捋胡须,欣慰道。
叶文清眼尖的瞥见文玉手中握着的卷轴,眸里掠过一丝暗色,抬眸便见文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文先生,说好的一百桌筵席摆了没有呀?”叶文清故意抬高语调,神气十足地说道,“今日我们燕然台这么多英雄凯旋,怎么说也得庆祝庆祝,喝个痛快对不对?”
满腔喜悦久久未得平息的少年们再度活跃起来,高声附和着。
“对!庆祝庆祝!”
“文清师兄说的不错!”
“想要庆祝行啊。”文玉满口答应,还不待大伙高兴一二,就见他皮笑肉不笑道,“之后每人给我抄十遍门训。”
空气有一瞬间凝滞,就连叶文清都呆住了。
去年文先生心血来潮把门训重新修了一遍,足足有三万字之多。这抄个十遍,不是得要三十万字了?
“叶文清带头,罚抄双倍。”文玉继续补充道。
“怎么样?还要不要庆祝?要不要喝个痛快了?”
“要!”叶文清咬咬牙,豁出去了,为了让大家高兴一下,牺牲一下自己也无所谓,“二十遍就二十遍!”反正有封敛臣可以帮忙。
沉寂的气氛再度活跃起来。
“好!要抄一起抄!”
“对对对!反正文清师兄抄的还比我们多!”
……
叶文清瞅着这群幸灾乐祸的小兔崽子,不由得一阵失笑。
平日里燕然台管得严,别说喝酒了,就是这么一众弟子聚在一起吃个饭都不行,今日也算是破例了。
叶文清抿了口酒便放下酒杯,素来最喜欢的霜林醉突然少了些味儿,酒里都泛着苦意,越喝越难喝,越喝越苦。
他目光在大殿内逡巡一片,那些个年岁小的弟子东倒西歪的,喝着喝着就哭了起来,哭完了又在那放声大笑,就跟圈里头撒娇的母猪似的。
其中最会撒娇的母猪当属那头姓陆的了。
只见陆言干脆抱着酒坛,踉踉跄跄地走到大殿中央,对着文玉身边那处空荡荡的座位拱手作揖,随后又盘腿坐下,仰起头把酒往嘴里猛灌。就跟那在烈日下劳作了一天的水牛见了河一样,咕咚咕咚喝个不停。
“阿爹,你去哪里了?喝酒都不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啊?”陆言放下酒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着,“阿爹,言言想吃饺子了,言言想去放烟花,还想给阿爹买酒去。”
“一定是爷爷骂了阿爹,阿爹生气故意躲起来了。爷爷,能不能带言言去找阿爹啊?言言才三岁,不能没有爹的,没爹的小孩会被人欺负的。被人欺负了言言又打不赢,言言只会哭。”陆言兀自嚷嚷一遍后,又把目光转向一边的文玉,颇为不满地撅了撅嘴,却又无比希冀地看着他。
“不是说让你盯着他点吗?”文玉面色微沉,不悦地扫向坐在陆言身边的弟子,“你不知道他喝多酒发起疯来的样子吗?你是想当他大爷还是祖宗?”
坐在陆言身边的弟子也喝多了酒,脑子不大灵光,耳朵也不大好使,听了个迷迷糊糊。只看见文玉嘴巴一张一阖的,乖巧地点点头:“是……是……祖宗。”
“……”
得了,又是一个。
没得到文玉回应的陆言委屈得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哭,那可谓是魔音绕梁啊。
文玉气得干脆别过头,看着殿内一群酒鬼,对于之前的松口颇为后悔,怎么就一下心软了呢?
思来想去,文玉把这个罪名扣在叶文清头上,觑了眼靠在封敛臣怀里魂不守舍吃着东西的叶文清,脸色又沉了几分,冲他吼道:“你没长骨头是不是?给我坐直了!”
“啊?”叶文清回过神,猝不及防对上文玉那双隐约有火苗窜动的眸子,愣了一下,然后立马撑着地面坐直来,端着手边的酒杯,恭敬地朝着文玉,“弟子敬先生一杯。”
“……”
文玉一时气结,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瞪着叶文清。
叶文清也不觉得尴尬,径直饮尽杯中酒,偏过头看了眼封敛臣,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
师尊一走,文先生心里头也不好受,可一大把年纪了,又不能像个孩童般发泄出来,只能憋在心里头故作坚强。叶文清也只能试着转移一下他的注意,让他好受一点。
封敛臣无奈失笑,夺下叶文清手中的酒杯,朝哭得缩成一团的陆言努了努嘴,低声道:“我可不想当师兄的爹。”
“我酒量比这小子好多了。”叶文清讥笑道,顺手挠了挠封敛臣掌心,“再说了,你要是当我爹,咱俩可就不能在一块儿了。”
不知不觉亥时已到,殿内弟子三三两两走了干净。
陆言哭累了就抱着酒坛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天,任凭怎么说也不肯回去休息,坚信他爹会给他放烟花。
叶文清倒没怎么喝酒,文玉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个滴酒不沾的人,就这么抱着小可爱守着一众弟子。
“可尽兴了?”文玉挠了挠小可爱毛茸茸的脑袋,抬眸看着叶文清。
“文先生呢?”叶文清笑着反问。
“残月到底是让人心生遗憾。”文玉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满月遥遥无期。”
叶文清回过头看了眼靠在门框上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陆言,往前走了一步,压低嗓音道:“掌律斋下了何等法令?”
文玉错愕地看着叶文清,眸底染上些许阴霾。宛若被暴风雨洗礼过后乱成一团的秧苗,葱郁被淤泥淹个干净。
“撤除燕然台仙门魁首之尊,三十年内不许参与仙尊之选,三年内不得招收新弟子。至于尊主。”文玉艰涩道,眼尾却又挂着几分释怀,一边说着一边把袖子里藏着的卷轴递给叶文清,“既已受天罚,不再追究。”
这便代表着自此三十年内,燕然台的辉煌将不复存在。至于三十年后,又得另说了。
“至于你,无端伤害修士,就是那个被你割了舌头的那一位,受戒鞭二十。还有封敛臣,一年前的事虽已大白,但他在开阳山那次驱使走尸使得他人有机可乘致使其他仙友无辜遇难,受戒鞭五十。现下他既已脱离燕然台,日后也断不能再入。后日你们二人便随我一同去掌律斋领罚。”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都认了,打就打吧。”叶文清低头扫了眼卷轴上的内容,重新递回给文玉,莞尔一笑,“最起码燕然台还在。对了,那萧关宗的陈宗主呢?”
文玉顿了一下,轻叹一声:“金丹被毁,永世不得离开萧关宗,不得与外人接触。”
“都是他主动提出,金丹也是他自己毁掉的。”
叶文清只觉寒冬的风霜呼啸而过,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徒留刺骨冰凉。
他从小便知晓师尊与陈宗主交好,却也只知道二人交好。如今看来,他还是不知道的。对于那位痴迷医术,外表看起来跟文弱书生一样遇见师尊总是笑眯眯的陈献一无所知。
“有烟花!有烟花!阿爹回来了!爷爷你看!是阿爹回来了!他没有不要言言!言言是有爹的孩子!”
原本早已睡过去的陆言突然又醒了,激动地站了起来,指着天幕上炸开的那一朵朵璀璨的焰火,想要抓着文玉他们来一同欣赏,可跑了一步又收了脚,摇头道:“不行,一个也不能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