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清缄默片刻,捕捉到文玉眼里那一闪而逝的愤怒与痛心,小心翼翼地指了指自己:“……我?”
“我看你是不仅肚子上开了道口子,连带着脑子上也开了口!”文玉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鼻子骂道,“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多久!封敛臣都死了!丢人现眼的东西,被人捅了一剑差点没命还不死心!你还要装聋作哑多久?闹得还不够吗?为了区区一个封敛臣你要把自己作践到什么时候!”
“文先生!”
急匆匆的嗓音插了进来,陆言急急忙忙赶听见这话,脸都白了,目光在二人之间徘徊。
文玉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把叶文清砸得措手不及,从头劈到脚,浑身的血液都往脚底钻去,冰霜顺着背脊爬至全身,将心口冻得冰凉,一敲就碎。
“死……死了?”叶文清眼圈泛红,嗓音沙哑,连着往后退了几步,靠在书桌旁,扭过头看了看不知何时滚落到纸上的毛笔,在洁白无瑕的纸张上落下一道墨渍。
这是他准备拿来画封敛臣的纸张,虽然他不知道封敛臣长什么样,可他可以慢慢想。可文玉的话,落了墨的纸,将他的打算给悉数打乱,肆意踩踏,一切都徒劳。
叶文清永远都是意气风发、高视阔步,那张嘴里蹦出的话总是让人恨不得让人想拿棒槌狠狠敲几下。
可眼下这个枯枿朽株、死气沉沉,哪里有半点叶文清的风采。
“原来是死了啊。”良久,叶文清发出一声颤抖的轻叹,“我说呢,让我一直念念不忘的人,肯定不会是没良心的,这么久不来看我。原来是死了,来不了了。”
“可是,文先生,他为什么会死呢?”
“死都死了,你还管那么多做什么!”文玉心里有些发虚,他也搞不懂现在叶文清到底是什么状态,好好的怎么突然成这样了,只能借着抬高语调来维持自己的镇定。
“哦。”叶文清垂眸,脑袋无力地耷拉着。
“行了,既然你醒了,那我就跟你算算账吧。在苍梧云巅,你多次违反门训,屡教不改。老夫便罚你去穷奇峰面壁思过一年。”文玉不愿继续封敛臣这个话题,只能换个方向说道。
“是。”叶文清顺从地答应了。
以前但凡听到穷奇峰三个字,叶文清都会激动得直跳脚,要么趁机卖乖,要逃走,反正就是怎么也不肯去。原因无他,实在是那里太过恐怖。
穷奇峰杂草丛生,山中多精怪,虽修为大多低微,但是种类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让人防不胜防。
“文先生。”陆言有些不忍,想要开口求情,可未尽之言却在文玉那如刀的目光下给割碎得七七.八八。
“那行,你现在就去。”文玉大手一挥。
叶文清二话不说,抱着一沓厚厚的宣纸,手里抓着毛笔和砚台,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因着文玉有命,燕然台任何弟子都不可私下去见叶文清,违者逐出燕然台。于是,那些原本想要探望的弟子都把念头给硬生生地掐断了。
没人来倒也清净,叶文清待在穷奇峰也没闲着,把写满封敛臣的纸张铺了满地,兀自欣赏着。
因着夏日时不时来场暴雨,打得人措手不及,那些纸全给糊成一团,破破烂烂的。
叶文清忍无可忍,干脆亲自动手搭了个茅草屋,屋内挂满了写着封敛臣的纸张。
日复一日,叶文清不厌其烦地搭着一个又一个茅草屋,而他也挨个转悠着去欣赏,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一年光阴匆匆而过,叶文清面壁思过的期限已经到了,文玉也派人过来传话让他回去,可叶文清说什么就是不肯走。
于是,这个带叶文清回去的任务被委派到了陆言身上。
当陆言踏进穷奇峰的时候,他被眼前这鳞次栉比的茅草屋给惊呆了,更具体点应该是这漫山遍野的封敛臣。
叶文清正趴在草丛间的一块方石上,闻声抬起头,对上陆言的震惊的目光,咧嘴一笑,得意地挑了挑眉:“怎么样?”
“叶文清,你这是魔障了吧?”陆言指了指这些挂着的纸,唏嘘不已。
叶文清没有回答,继续低头写着手中的字,待最后回锋收笔时,这才嫌弃地撇撇嘴,嘀咕道:“也幸亏我功力深厚,否则就凭这秃笔能写出这么好的字?”
陆言走近一看,果然,又是封敛臣,旁边还题有两行诗:“风雨不倦催客老,笔下相思未肯留。聊以霜雪落满头,得幸与君共白首。”
“对了,你来做什么?叶文清起身拂了拂袖口沾染上的墨汁,“又是劝我回去?”
“哎,才一年,哪里够啊。”叶文清苦恼地叹道,“我除了知道封敛臣这个名字,还是没能想起其他。”
“他应该很伤心吧,毕竟我也不好受。怎么就会忘了呢?”
陆言闻言,鼻子一酸,眼圈一阵湿热。
“我不能走。”叶文清又摇摇头,重新坐下,“这里有封敛臣,我不舍得走。”
“叶文清。”陆言哑声道,“真的就不能放下吗?”
“放下?”叶文清呢喃道,眉眼轻弯,“那大概只有死吧,毕竟那时再想也想不了了。”
“是啊,我会死的,毕竟他也死了。”
“其实,你并没有忘了他。”
第106章 我给师弟烧纸钱
陆言的话让叶文清手下的动作有片刻凝滞,随即恢复自然,失笑道:“是啊,我不舍得。”
“不是的。”陆言摇摇头,欲言又止。
“嗯?”叶文清把晾干的宣纸拿了起来,择了处极佳的位置将它悬挂后,反过头看见陆言犹犹豫豫的模样,不免有些惊讶,“什么不是的?”
“你并没有忘掉封敛臣。”陆言抿了抿唇,对上叶文清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道。
叶文清被他弄得有些糊涂,心里隐隐萌生出一个想法,像是石子投入水面,漾起层层涟漪,久久未见平静。
“我……”叶文清双唇发抖,眸里含着期盼,手指微微蜷缩着。
“你只是中了血咒。”陆言轻叹一声,“下咒之人把你关于他的记忆全部封存了。”
“是封敛臣。”
叶文清只觉脑海里轰隆一声,耳畔一阵嗡鸣,心脏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好似有人拿着无数银针在上面肆意穿插着。
他捂着胸口,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大口地喘息着,可眼圈的颜色始终未淡,反而更加深厚,修长的睫毛被水渍给浸染得透彻。
“文先生也是后来才发现的。”陆言看叶文清这样子心里有些难受,可更多的却是轻松。
已经一年了,叶文清已经颓败了整整一年,已经够了。
“帮我解了吧。”叶文清平复了一下心绪,抬手拭去眼尾的水渍,微微一笑,“你既选择告诉我,便是已经找到了解法。”
“文清……”陆言有些迟疑地看着他,“可封敛臣他……”
“我执着了一年,惦记了一年。三百多个日夜,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我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就怕我一睁开眼,又忘了封敛臣是谁,我只能靠着这些字来慰藉一下。”叶文清拂了拂被风吹乱的鬓发,目光灼灼。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错,到头来却是封敛臣在里面捣鬼。他死都不让我安生,我又哪里能让他在地底下逍遥自在的。”
“陆言,帮把我血咒解了吧。我不想再依靠着一堆纸去思念一个人。世上谁都记得他,可偏偏少了一个我,对我何其残忍,难不成就我一人不配么?”
“好。”陆言彻底放下心底那最后一丝纠结,点头答应。
叶文清带着陆言在山间兜兜转转,总算是找到了自己平日路落脚的那处茅屋。
进了屋,他用脚拨开堆积在地上的宣纸,指了指一把放都放不平的小板凳,道:“你是我这唯一一个客人,坐吧。”
陆言觑了眼那把摇摇晃晃的板凳,本能想拒绝,可是想到这是叶文清的好意,只能坐下,然而……终究是没能坐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叶文清抱着肚子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是的,别急着拜年啊,这么客气。”
陆言:“……”
陆言一阵气结,默默扶着地面站了起来,依稀间听见刺啦一声,低头一看,他的下裳被凳子上尚未磨平的一截尖刺给划破了。
得了,这下更郁闷了。
“哎哎哎,行了行了,不就是一身衣裳嘛,回去我赔你一件!”叶文清十分豪气地摆摆手,顺道把小板凳给踢开。
“行了,干正事吧。”
叶文清亟不可待地盘腿坐下。
陆言只好暂时抛开心头的那点郁闷,屏气凝神,指尖燃起符咒,小心翼翼地顺着叶文清眉心探去。
正午的阳光带着十足的热情,透过屋顶稀疏的茅草,在屋内落下点点斑驳,似打碎的美玉,洒了一地。
“好了。”陆言往后退了一步,长长吐了口气,直直凝视着叶文清,眸子里蕴含着忐忑与期待。
叶文清缓缓睁开眼,盯着地面上那团暗红色的血渍陷入沉思,幽深的眸子里卷积着乌云。预想中的狂风骤雨久久未曾下来,再次抬眸时,里面已经是云开雾散,不见半分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