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舒嘴唇轻咬,没有答话。
榻边的小案上还放着醒酒汤,晋望扫了一眼,问:“为何没下毒?”
叶舒一怔:“你怎么会……”
“牧久卿,孤早知道他躲在那荒院中。”晋望淡声道,“你今日去了这么久,与他说了些什么,孤猜得到。”
“……他是不是要你给孤下毒?”
叶舒一阵后怕。
这个人……又在试探他。
他故意放任牧久卿在京都活动,就是为了让他找到机会接触叶舒,从而试探叶舒究竟有没有背叛。
这么多天以来,晋望一直对他纵容迁就,都是为了此刻。
这到底是什么地狱模式的剧本???
叶舒心中叫苦不迭,面上竭力维持镇定:“是,他让我将你留在京都,下药将你迷晕,让他有机会刺杀你。”
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在晋望面前说谎。
这个人从来不信他任何谎言。
晋望问:“为何没按照约定?”
“我要是说我下不了手,你会信吗?”
晋望轻轻笑了下:“我信。”
晋望凑近他,轻轻道:“你方才若在酒中下毒,你活不到下船。”
叶舒手指搅紧衣摆,没有回答。
晋望轻叹一声:“你没按照与那贼人的约定对孤动手,其实孤本该饶你一命。只是方才那些话,孤实在有些在意。”
他掀开帷帘朝车窗外看了一眼,道:“此处距离行宫还有半个时辰,孤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你若能说出令孤信服的解释,孤可以饶你一命。否则……”
晋望从怀中取出一枚锦盒,盒中放着一粒丹药。
“这是剧毒,服下去你不会有任何痛苦,算是孤送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马车内寂静无声。
叶舒看着桌上的锦盒,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不久前,把他压在这里温柔亲吻的人,如今却拿出毒药,逼他给个解释。
这就是帝王。
那就不能怪他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晋望悠悠品茶,神态自若。
此处距离行宫已经不远,朝远处望去,甚至能看见行宫彻夜通明的灯火。
晋望放下车窗帷帘,正欲说什么,忽然被人用力按在车窗旁。
他本能还手,一把掐住了青年的咽喉。
可下一秒,晋望怔住了。
一滴眼泪从青年眼中滑落下来。
晋望下意识松开手。
叶舒按住晋望的肩膀,眼眶通红,声音颤抖:“牧久卿说得对,你也没猜错,我的确一直在骗你。”
晋望心下一沉。
“你不知道吧,从十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开始骗你了。”
叶舒轻轻笑起来,笑容明艳而绝望:“我当时下定决心要利用你,将你变成我的刀,让你替我报仇。你弑父杀兄,夺取皇位,便不再有利用价值,再之后,我只要杀了你便是大仇得报。”
晋望声音低哑:“那你为何留我到现在?”
“为何留你到现在?你聪慧至极,为什么连这都看不明白……”叶舒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他闭上眼:“因为我爱上你了。”
晋望一怔。
叶舒低下头,似是鼓起勇气,将一个颤抖的亲吻落在晋望唇角。
青年嘴唇战栗着,眼泪苦涩的滋味在唇边化开。
短暂的亲吻一触即分,叶舒凝视着他,眼泪从脸颊滚落:“我很可笑对不对,一心报仇,却偏偏爱上自己的仇人。我以为躲着你,就能令自己忘记这段感情,我以为与别人合作,就能让自己坚定决心……”
“今晚分明是我最后的机会,可我还是下不了手。”
“我真是太没用了……”
晋望的神情变了:“阿舒……”
他正要开口,车外马蹄轻响,马车停了下来。
行宫到了。
“看来我没有时间了。”叶舒垂下眼眸,掩下一丝自嘲的神色,“不过还是谢谢你,不管你出于何种目的,这几日在行宫,终归是圆了我的梦。”
晋望看着青年那双湿润通红的眸子,喉头干涩。
你的梦就是……与孤在一起吗?
可他来不及问,叶舒直起身,指尖不知何时已握住一枚丹药。
“对不起阿远,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愿来世,我们还能再相见……”
叶舒说完,仰头,服下丹药。
晋望定定注视着他。
什么也没发生。
马车外,内侍轻声道:“陛下,行宫到了。”
叶舒睫羽颤动,睁开眼:“我为什么……”
晋望无声地舒了口气,按了按眉心。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答案。
但……又是最无懈可击的答案。
“你真是孤的克星……”晋望将人扯进怀里,打横抱起,“不想被人看见,就自己挡挡。”
片刻后,晋望抱着叶舒下马车。
叶舒把头埋进晋望怀里,遮住了哭得通红的双眼。
禁军内侍跪了一地,晋望目不斜视,抱着叶舒走进行宫。
直到走远了,叶舒还在抽噎着问:“我……我怎么会没中毒?”
“笨蛋,那不是毒。”
“……没见过你这么蠢的。”
第11章
晋望把叶舒抱回寝宫。
叶舒刚才哭得太狠,到现在还没缓过来,一下一下轻轻地抽气。
晋望把他放在床榻上,正要直起身,却被一双手扯住衣袖。
青年眼尾通红,濡湿的睫羽挂着水珠,漆黑的眸子清透明亮,带着几分不安与畏惧,小兔子似的望着他,一言不发。
没有男人受得了这种眼神。
晋望叹息一声,俯身重新把他抱住:“孤不走。”
说罢,又扭头吩咐:“备些热水来。”
内侍应声去办,叶舒脑袋靠在晋望怀里,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赌对了。
从晋望取出那枚丹药时,他就猜到那不应该是毒。
晋望是一国之君,若他真想处死谁,根本不需要理由,也容不得任何辩解。
他要求叶舒给个解释,就说明他其实不想让叶舒死。
但就算晋望心里不想杀他,原主谋逆刺杀是事实,无论如何也瞒不过去,倒不如痛快承认。
只是没想到……狗皇帝还真吃他这套。
风月话本平时没少看吧?
内侍很快端来热水,晋望让人退下,自己拧干了丝帕帮叶舒擦脸。
“阿远……”叶舒不安地抓着晋望的衣袖,声音轻而颤抖,“我已经死了吗?”
晋望动作一顿:“胡说什么。”
“可是我……”
“孤告诉你了,那不是毒。”
晋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道:“那是你先前吃过的补药,你尝不出来吗?”
那其实是抑息丹。
晋望先前特命太医多做了些,放在身上以防万一。
谁知道今天用上了。
晋望与叶舒相识十余年,还是第一次见此人在他面前哭成这样。
要受了多少委屈,才会让他这般难过。
晋望回想这几日发生的事,恍然发觉所有事情都变了味道。
晋望不敢细思,若青年当真对他怀着这种心思,那他会如何看待晋望与他那一夜欢好,又该如何看待晋望这几日对他的轻浮之举。
晋望深吸一口气,竟觉得心口隐隐刺痛。
国君陛下头一次生出几分悔意。
不该这样欺负他。
……等等。
分明是他要杀孤,孤在这儿愧疚个什么劲?
差点给他绕进去。
混账叶舒。
丝帕渐渐凉透,晋望将其丢回盆中,声音忽然变得冷淡:“清醒点了?”
“……”
这人变脸也太快了吧???
叶舒与晋望对视片刻,默默从他怀里爬起来,下了地,笔直跪在他面前。
晋望烦躁:“你又做什么?”
叶舒委委屈屈:“臣自知犯下重罪,请陛下责罚。”
青年哭得就连鼻尖都有些泛红,双目中盛着水汽,神情委屈又脆弱。
让人更想狠狠欺负一番。
晋望只觉口干舌燥,移开目光:“你的确罪无可恕。”
叶舒的眼神暗淡下来。
“……但孤也并非不顾及旧情。”晋望道,“念在你今日……还算坦诚,孤可以从轻处置。自去领杖责八十,这事便算了了。”
八十杖??!
会死人的!
叶舒没有回答,眼眶悄然红了。
眼神委屈得直冒泡。
晋望似乎也觉得量刑对青年而言重了些,轻咳一声:“……五十罢。”
“……”
晋望又看了看青年单薄的身形:“那三十。”
“……”
晋望恼怒:“二十,没得商量,受不住就让慎刑司分着打!”
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的叶舒:“……”
叶舒不太确定,小心翼翼地试探:“何谓分着打?是一个月……打一下?”
晋望恼道:“叶祈安!”
叶舒连忙磕头:“臣遵旨。”
“……”
晋望险些被他气个半死,可偏偏不知该如何反驳。
青年那双通红的眼像是戳在他的死穴,将他拿捏得死死的。
想到这里,晋望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